折月为囚

　　回程的路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漫长。

　　谢琢那句“无用的善良”如同魔咒，在沈桐脑海里反复回响。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堵着一团棉絮似的，吐不出又咽不下。夕阳的余晖不再温暖，反而像一层黏腻的金粉，裹得他喘不过气。

　　他偷偷抬眼去看前面的谢琢。那人端坐马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月白常服被晚风拂动，勾勒出清瘦却隐含力量的轮廓。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一种深不可测的掌控感。沈桐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脸上那副平静无波、仿佛万事皆在掌握的神情。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能如此高高在上，随意评判别人的生死善恶？凭什么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冲动，在他眼里就成了愚蠢和添乱？

　　一股不甘混合着屈辱，像野草般在沈桐心里疯长。他猛地一夹马腹，枣红马快走几步，与谢琢的黑马并行。

　　“谢先生。”沈桐开口，声音因为紧绷而有些沙哑。

　　谢琢侧眸看他，眼神平静，带着一丝询问。

　　“在你眼里，”沈桐盯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是不是所有没有算计、不计后果的行为，都是愚蠢？”

　　谢琢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并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沈桐倔强又带着迷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散漫：

　　“算计与后果，并非贬义。活着，本身就是在不断权衡利弊。区别在于，有人权衡的是自身得失，有人权衡的是大局成败。”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至于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非胸有乾坤，便是自不量力。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沈桐被他问得一噎。他哪一种都不是！他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

　　“难道就因为可能失败，可能受伤，就见死不救吗？”沈桐梗着脖子反驳，“那跟冷血有什么区别？”

　　“冷血？”谢琢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若我今日冷血，袖手旁观，此刻那马夫非死即残，萧景睿的别院会惹上官司，而你，沈桐，或许会因惊马受伤，或许会因内疚终生难安。一场‘赏骏宴’，以悲剧收场。这，就是你想要的‘热血’结局？”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事件可能走向的最坏可能，血淋淋地摊在沈桐面前。

　　“我出手，并非出于救人的善念，而是那是最省时省力、避免后续更大麻烦的选择。”谢琢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暮色四合的天际，声音淡漠，“结果，皆大欢喜。这，就是算计。”

　　沈桐彻底说不出话了。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道理，在谢琢这套冰冷而高效的逻辑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幼稚。他引以为傲的、偶尔冒出来的那点“义气”，在对方眼里，不过是需要被权衡、被计算的一个变量。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道理上说服谢琢，因为两人所处的世界，遵循的仿佛是截然不同的规则。

　　“所以……对你来说，所有人的价值，都可以被计算吗？”沈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失落。他想到了那个被称作“弃子”的李御史。

　　谢琢闻言，终于再次转过头，认真地看了沈桐一眼。暮色中，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蕴藏着星辰与寒冰。

　　“价值，因人而异，因时而变。”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却更显冷酷，“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去做超出自身价值的事情。比如，”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那令人讨厌的戏谑语气，“一个连自身安危都无法确保的纨绔，却总想着去当救世主。”

　　沈桐：“……”他感觉自己又被狠狠捅了一刀。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沈桐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干脆闭了嘴，闷头赶路。只是心里那团火，烧得更加旺盛，却找不到出口。

　　回到国子监时，天色已完全暗下。两人将马匹交给候在门外的仆役，一前一后走进大门。

　　就在即将分道扬镳，各自返回值房和号舍时，谢琢却忽然停下脚步，唤住了沈桐。

　　“沈桐。”

　　沈桐不情不愿地停下，却没有回头。

　　谢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今日之事，下不为例。若再让我发现你私自离监……”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心头发寒，“便不是抄书那么简单了。”

　　沈桐背对着他，用力咬了咬嘴唇。

　　谢琢似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另外，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善心和愤怒。在这里，它们保护不了你，只会让你显得……更可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朝着值房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沉稳而规律，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沈桐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有些散乱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憋闷和冰冷。

　　接下来的日子，沈桐变得更加沉默。

　　他不再试图与谢琢争辩，也不再轻易被对方的言语激怒。他按时上课，完成课业（虽然质量依旧堪忧），规行矩步，像一尊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他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谢琢，不是带着愤怒和恐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他观察谢琢讲课时的引经据典，观察他处理监务时的条分缕析，观察他与祭酒、博士们交往时的分寸感，甚至观察他走路的姿态，喝茶的习惯……

　　他越观察，就越觉得谢琢这个人像一本复杂难懂的典籍，每一页都写着不同的内容，表面是圣贤文章，内里却可能是诡谲兵法，或者……更黑暗的东西。

　　那日“赏骏宴”后，关于谢琢空手制服惊马的传闻，也在小范围内悄然流传开来，虽然版本各异，且大多语焉不详，但足以让他在一众监生和学官心中，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莫测的色彩。众人对他愈发敬畏，连带着对与他“关系匪浅”（在众人看来，能被谢监丞亲自带出去又带回来，定然关系不一般）的沈桐，也多了几分客气和疏离。

　　沈桐乐得清静。

　　这日午后，沈桐被派去藏书楼整理一批新到的书籍。藏书楼高大幽深，书架林立，弥漫着陈年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他心不在焉地将书籍分类归架，脑子里却还在想着谢琢前几天点评他文章时那句“辞藻堆砌，空洞无物，如锦缎裹朽木”。

　　“朽木…”沈桐愤愤地抽出一本书，用力拍打了一下书架上的灰尘，“你才朽木！你们全家都朽木！”

　　“嗬，谁惹着我们沈小爷了？这么大怨气？”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书架传来。

　　沈桐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蓝色监生服，面容清秀，眼神灵动的少年从书架后转了出来，手里也捧着几卷书。

　　这人名叫林文靖，是国子监里少数几个不怕沈桐、偶尔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监生之一。他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父亲只是个五品知府，家世不算显赫，但为人机敏通透，学问扎实，在监中人缘颇好。

　　“是你啊。”沈桐松了口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鬼鬼祟祟的，想吓死人？”

　　林文靖笑嘻嘻地凑过来：“我这不是听见有人在这儿对着书架发脾气嘛？怎么，又被谢先生训了？”

　　沈桐脸色一僵，哼了一声，没接话。

　　林文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要我说啊，谢先生对你算是格外‘关照’了。你看他对其他人，哪次不是温言细语，点到即止？偏偏到了你这儿，又是‘锦缎朽木’，又是‘气势磅礴不服来战’的，这关注，独一份儿啊！”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调侃，沈桐却听得心头火起：“这种‘关照’，送你你要不要？”

　　“别别别，我可消受不起。”林文靖连忙摆手，随即又压低声音，好奇地问，“说真的，沈桐，外面传的是不是真的？谢先生他真的空手就把诚王世子那匹西域宝马给撂倒了？”

　　沈桐眼神闪烁了一下，含混道：“……差不多吧。”

　　“我的天。”林文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惊叹和敬畏交织的神情，“谢先生果然非池中之物啊！文武双全，深藏不露！难怪祭酒大人如此器重他。”

　　沈桐听着他对谢琢的推崇，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忍不住刺了一句：“谁知道他那身本事是哪儿来的？说不定……”

　　他话没说完，但未尽之语里的怀疑意味明显。

　　林文靖却是个人精，立刻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左右看了看，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沈桐，我劝你，有些事，心里想想就得了，千万别往外说。”

　　他顿了顿，神色难得地带上了几分郑重：“我父亲年前曾来信，提及朝中一些动向，虽然语焉不详，但隐约提到，谢先生入京，似乎与陛下近年来有意整顿有关。这里面的水，深着呢。咱们这些小鱼小虾，还是明哲保身，安心读书为好。”

　　整顿积弊？沈桐心里一动，立刻联想到了被罢官下狱的李御史。难道谢琢真的是陛下的人？那他所谓的“算计”和“价值”，是否也代表着某种更高层面的意志？

　　这个猜测让沈桐心头更加纷乱。

　　林文靖见他神色变幻，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岔开了话题：“行了，别想那么多了。走吧，听说膳堂今天有水晶肘子，去晚了可就没了！”

　　沈桐被他半推半拉着离开了藏书楼，心里却像是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层层涟漪。

　　谢琢，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接近我，真的只是因为我是永定侯府的公子，一个需要被“管教”的纨绔吗？

　　还是说，在你这盘不知名的棋局里，我沈桐，也只是一枚……有待估价的棋子？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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