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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功的功
这日早朝,含元殿气压格外沉。三日前接到圣旨的吏部、兵部与御史台,连夜调账翻档,此刻皆有人出班。
“启奏陛下。” 御史中丞宋彦之首先出列,手捧一厚摞文书,伏地而拜:“潼川军需一案,三司已按圣旨查明。”
武元姝端坐御座,手指轻抵龙案:“说。”
宋彦之起身,声音略有些发紧,却仍尽量维持平稳:“查得——潼川被围前七日,镇北军连发三封急报,言‘粮道将断、敌军异动’,请中枢预备应对。”
“然中书省当值书办,将其归于‘常规军报’,仅按旧例转呈,无人加急。”
殿中传来一阵极轻的窃窃低语。
武元姝眼神一沉:“三封皆如此处理?”
宋彦之额间沁出细汗:“回陛下,皆未加急。”
“继续。”她声音不高,却逼得人后背发凉。
“潼川被围第九日,镇北军再发军报,此为急信,言‘城中存粮不足十日’,请至少拨三路军粮,减调他军,以守潼川。”
宋彦之咬牙:“此折入中枢后,经吏部、兵部轮阅,皆有批注——”
他抬眼看了一圈群臣,声音压得更低:“有言‘潼川可守再观,不宜轻改诸边军粮’;有言‘若轻调边粮,他地军心不稳’;亦有言‘陛下御驾在前,失潼川则失京畿屏障’。”
左相面色不变,拱手道:“陛下,臣等当时所议,皆从大局出发。”
宋彦之继续道:“然此折自入中枢,到最后一封批示下达,再传抵潼川,足足用了十一日。此时潼川城中存粮,已不足三日。”
殿中气氛更紧了几分。武元姝指尖在龙案上轻轻一点:“于是,顾长陵擅自调拨了边仓军粮。”
“是。”宋彦之答。
“他调的是哪三路?”武元姝问。
“按三司核查——”宋彦之翻开手中文册,“第一路,北境三营边仓,当时粮草结余两月;第二路,西陲驻军粮草结余一月又十三日;第三路,中线关口新入冬粮,尚未动用。”
兵部尚书拱手出班,补充道:“启奏陛下,经核算,即便减去顾将军当时所调之粮,三路边军也仍可支撑三旬以上;若依原定春前换仓计划,并无断粮之虞。”
武元姝眸色微缓:“那按军律,若遇围城断粮,边军存粮结余如上述,主帅可否就近机动调拨?”
兵部尚书一滞,只能如实道:“军律有云:‘遇战况急变,主帅得权宜调兵,然军需须回报中枢备案。’”
“也就是说——”武元姝淡淡道,“顾长陵犯的是‘先斩后奏,手续不全’。”
宋彦之拱手道:“依律,当按‘擅改军需’之罪。”
“擅改军需——”武元姝慢慢重复了一遍,“那朕再问你三条。”
她抬眸,目光如刀:“其一,顾长陵擅调军需之日,潼川城中是否已至‘三日之限’?”
宋彦之咬牙:“查账与守城军目击,确实如此。”
“其二,他所调之三路军粮,是否真如三日前你所言——‘毁一线’?”
宋彦之抹了把额汗,只得如实道:“……不至毁线。”
“其三——”武元姝语气陡沉,“潼川城破与否,与此一调,有无直接关系?”
兵部尚书抢前一步,声如洪钟:“回陛下!有!”
他一咬牙,干脆跪下:“若非顾将军当时冒死一调,潼川之粮断在第二十日。敌军于第二十一日发起总攻,城中无粮,士气崩溃,必不能守!”
“臣等查过,潼川本可守二十日,是顾将军擅调之粮,又硬生生多撑了半月有余!”
殿中武将齐齐拱手,齐声道:“此乃实情!”
声音震得金砖微微发颤。文臣们面色各异,有人蹙眉,有人沉思,有人暗暗不安地瞥向御座。
武元姝听完,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不重,却冷得发寒:“照此看来——御史台此前那封‘顾长陵一纸调拨,毁诸边军线’的折子,是谁写的?”
宋彦之一僵,立刻叩首:“……是臣。”
“宋中丞当真好胆量。”武元姝目光淡淡扫过他,“账未查完,先给人定了罪,再上折‘定性’。”
“你这是查案,还是替人下结论?”
宋彦之额头重重叩地:“臣……臣一时偏信前报,有失持平,请陛下责罚!”
左相出列,拱手道:“陛下,宋中丞心直言锐,虽有过激之处,然亦是为军纪着想。此番有错,当罚,但罪不至重——”
“左相。”武元姝截断他:“你倒是护得周到。”
左相心中一凛,仍沉声道:“臣不敢。”
武元姝眯起眼,敲了敲龙案:“御史台查案,一步走偏,尚可说‘偏信前报’。”
“那中书省账房,把三封‘急报’按常规处理——是谁签的字?”
殿下一静。中书舍人脸色惨白,一步三晃地出列,扑通跪下:“回陛下……当日值班,确由臣签转……”
“你为何按常规处理?”武元姝语气平平。
中书舍人额头磕在砖上,声音发颤:“臣、臣一时疏忽,只以为潼川素有余粮,未曾想到敌军封锁如此之急……”
武元姝不再看他,转而看向左相:“左相,这就是你口中的‘皆从大局出发’?”
左相面不改色:“陛下,当日情势确难预料——”
“难预料?”武元姝眼神骤冷,“朕在潼川城头,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尚能预料‘若不调粮,必破城’——你们在京中饮着热茶,看折子看得眼花了?”
殿中噤若寒蝉。她缓缓吐气,合上案前文书:“依朕看来,这三日里,真正该问罪的——”
“吏部怠忽查核,记大过一次;中书省签转不严,值班舍人革职查办;御史台宋彦之,偏信片言,诬言‘毁边’,记大过一次,罚俸半年。”
她话音一落,宋彦之与那中书舍人齐齐叩首,连说“不敢辞罚”。
“至于顾长陵。” 武元姝终于提到那个人的名字。
殿中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潼川被围,粮道断绝。”她缓缓道,“军律虽有‘权宜’之条,却模糊不清,致使主帅进退两难。顾长陵身为主将,有擅改手续之实。但其所调之粮,量有度、时有因,且确实救潼川一城,固京畿之安。”
她顿了一顿,目光缓缓扫过群臣:“军纪,不是用来杀能打仗的将军的,而是用来杀不敢为的懦夫。”
这一句落下,不少武将背脊都直了几分。
“顾长陵一事——” 武元姝敛眸:“功过相抵。”
“即日起,修订军律。自今往后——遇战况急变,前线主帅可按‘潼川例’行事。”
“其一,有斥候急报为证;其二,不得调空一线军粮;其三,战后三日内,须报备中枢查核。依此三条执行者,得记‘权宜之功’,免军法之责。”
说到这里,她抬眼,目光如锋:“且此一条,名为——‘潼川军例’。”
殿中一震。
“此例随大周军律存,列于首条。日后再遇战事,凡有人敢学中书今日之迟疑,或以‘军律’为名拒战机之变,皆依‘懈战’论处。”
武将们齐齐伏地,高声应命:“谨遵陛下军令!”
文臣们没有出声,却无一人敢反对。
左相目光深沉,看着御座上的年轻帝王,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朦胧的预感——她不只是“敢杀”。她还会用一场查案,把整个军律,重新按她想要的样子,重写一遍。
“顾卿。”武元姝忽然开口。
殿下一愣——方才早朝,他并未列班。
“传朕口谕。”她淡淡道,“告顾长陵——潼川一案,既有擅改之实,朕不记功、不记罪。”
“但大周军律,可因他而改,前线将士,可因他而活。此,才是他该拿的东西。”
“至于他自己想要什么——” 她额间凤纹在光下冷冷一闪:“让他回府,自己去想。”
殿中不少人面露异色。这话,听着像褒也是罚。既没升,也没贬,只把他的名字刻进军律。
可有些人却明白——这比“升官”难得多。
军功会被遗忘,职位会被夺。军律却会世代传下,供后世将帅翻阅。
兵部尚书拱手,大声应道:“臣等谨遵圣意!”
退朝之后,左相慢慢走出含元殿,脚步比往日略沉。宋彦之紧随其后,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
“老师。”他压低声音,“陛下此番处置,看似不偏不倚,实则——”
“实则,把顾长陵捧得更高了。”左相冷冷道。
宋彦之咬牙:“若再任他如此下去,军中只怕皆看陛下脸色行事,不再畏军律——”
“错。” 左相顿住脚步,眸光深沉:“从今日起,军中只会更畏军律。只是那军律,是‘她武元姝改过’的。”
他抬头,看向高高的宫墙与殿顶,声音发冷:“顾长陵——是她用来改军律的刀。”
“只要那柄刀在她手里,就永远是她的。”
宋彦之心口一寒:“那我们该——”
“该等。”左相眸色幽暗,“刀用得久了,总会钝。”
“只要有一日,她再也不需要这柄刀——刀,就会变成……碍眼的东西。”
同一时间。
顾府。顾长陵刚洗过一身冷汗,从校场回来。他并不知今日朝堂上每一句话的细节,只知兵部的快骑带来了一道简短的传旨:“潼川军需一案,功过相抵,不记功、不记过。”
“修订军律,立‘潼川军例’。顾将军,回府养伤。”
快骑离去时,还忍不住低声补了一句:“将军……军律里,从今后都要写着‘潼川’两个字了。”
顾长陵握着那封如同无功无过的旨意,在廊下站了很久。
风从走廊尽头穿过,吹皱纸页。
他忽然有些好笑:“功过相抵,不记功、不记罪?”
他说给自己听:“这很像她。”
既不肯让人说“顾长陵仗宠脱罪”,也不肯真让他背上“军法有亏”。
她只是把他从所有人的眼前挪开——然后,悄悄把他的名字,刻进了军律。
顾长陵抬手,将圣旨在手中理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从今日起,前线每一位主帅,在临阵决断时,都会想起“潼川军例”;每当有人翻开军律,都要读一遍——“潼川一役,镇北军潼川行营都督顾长陵,权宜调拨边仓,以守一城,例为军律首条。”
他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骂人:“……你真是舍得。”
舍得把他抛在九万里高处,让他看似“不上不下”,不升不贬。舍得让他背着“潼川”两个字,走完这辈子的路。
“将军?”亲兵小心翼翼探头,“圣旨既到,今夜……还要入宫吗?”
顾长陵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块小小的金牌静静躺在那里,背面的“朕”字锋利清晰。
他收紧指节,握住金牌。
“酉时。” 他低声道:“去,替我备一身干净衣裳。”
亲兵一愣,随即会意:“是!给陛下……看?”
顾长陵抬眼,眸光深深:“不是给陛下看。”
“是给……她的人看。”
——殿上,她没提他半个字的“功”。
殿下,她会不会提?
他不知道。但酉时的东华门,他一定会去。
不管她在不在芙蓉殿,他都要去看一眼——
她,今日,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不记功、不记罪”这几个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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