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商船离港
翌日午时,由稼阳航往江源的货船全部装载完毕。
稼阳的港口,锚地的船只排列有序,负责清点货物的人在浮桥上脚步匆匆地来回穿梭。
今日天晴,冷冰冰的太阳悬挂在天幕中,船役行走在甲板上,连影子都淡淡的。
码头边,渔民和旅人争辩不休,等待中的乘客坐在简陋的茶摊上,对着停泊的商船评头论足。
船身上用白漆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苟”字,凡是有苟家标记的船,统统十分气派,让那些破旧简陋得如同落叶的渔船们相形见绌,远远地缩成一团,像广阔海岸边的一团海藻。
“奶奶的,这皇家商队就是气派!什么时候我也能在这船上混个官职,全家老小都不愁吃喝了!”
“想得美你!能花钱上去坐一次都算开眼了,你也不怕上去了身上的穷酸味熏着官爷们?”
两人端着茶碗闲扯,其中一人忽然被踹了个趔趄,一碗茶洒了个干净,一脸怒容地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站在路中间,他穿着苟家航海工服,一手叉腰,另一手拿着一根饱经风霜的鞭子,整个人趾高气扬,看向两人的目光满是轻蔑。
“滚开,别挡道!”
两人见状立马低下头去,敢怒不敢言地让至道旁。
岸边的船上,一个船役扒着船舷看了一眼,立刻朝后呼喊了一句,甲板上重新忙碌了起来,货舱在急促的哨声中重新打开,拿鞭子的男人带着一队劳工,大摇大摆地上船。
掉落的茶碗在路上晃荡了几下,碗口朝下倒扣住了,一个吃力抬着木箱的劳工梗着脖子,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到了碗。
他脚一滑,情急之下另一只脚迈了一大步,虽勉强稳住了身形,但木箱还是狠狠磕到了一个角,那装订不严的木条立即散架了,像一张饥饿的大嘴一样张开。
一把稻草先行坠了出来,随后一声脆响,一个琉璃瓶滚落在地,滴溜溜地滚了出去,撞到了工头的脚后跟。
劳工面色惨白地托着那破木箱,在同伴的抱怨声中踌躇了几步,不知道该不该去捡。
工头立即破口大骂起来:“干什么吃的你?干不了就滚!你知道这一瓶药多值钱吗?摔坏了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搬货的队伍因为这个小事故而停顿了,后面的人暗自松了口气,在工头鞭子破空的挥舞声中放下箱子,擦了擦满脸的汗水。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白衫的女子微微下蹲,捡起了那只被工头愤然踢开的瓶子。
那琉璃瓶工艺粗糙,瓶身有着凹凸不平的压纹,因此看不清瓶内的液体,只能看见那暗色的液体装了个八分满。相比瓶身,瓶口的工艺则十分细致,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上面缠着密密麻麻的细丝,让液体一滴也撒不出来。
她摩挲了一下瓶口,柔声道:“这位大人,我看这琉璃瓶并无损坏,您这几鞭子下去,想必这粗人也知道了教训,何必再浪费您的体力呢?累着您不说,要是误了上船的时辰可就不好了。”
那劳工蜷缩在地,浑身遍布鞭子抽出的血痕。
工头还未尽兴,一脸凶恶地扭头过去,看见出声的是个姑娘,立即变了神色。
那女子脸上蒙着面纱,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此时与他轻轻一触,便慢慢地移开,垂下了眼睑,害羞一般眨了眨。
工头不自在地又挥了一鞭,粗声粗气道:“看在这位小姐的面上,饶了你的狗命!”
女子颔首行礼,没有再看他,将那药瓶放在木箱上,款款离去。
停滞的队伍重新缓缓流动起来。
面纱女子轻轻招手,一个大眼姑娘就凑到了她身边:“小姐?”
“雪薇,今晚跟紧我,不要到处跑。”那女子摘下面纱,露出小熹那张略微瘦削的脸来,“父亲果然将那东西运进来了。”
大眼姑娘——雪薇点头,攥紧了拳头:“放心吧,小姐,我一定按照你的吩咐办!”
酉时四刻,岸边等待的平民们一窝蜂地挤上了苟家商船。
有的付的钱少,被粗鲁地赶进货舱,与牲口共同挤在狭窄的角落。
稍微体面点的能上甲板,新奇地四处巡视着。
乘客熙熙攘攘,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一只自西格德而来的小船停靠在商船边,几个人从船上下来,顺着扔下来的绳梯爬了上来。
这几个人没有四处张望,头也没抬地上了最高层的船舱,仿佛对这船的情况了如指掌。
子时三刻,稼阳港口的船只纷纷收起悬梯和浮桥,在嘈杂的鸣笛声中缓缓离开海岸。它们即将在海面上漂浮整整一天一夜,直到抵达目的地江源。
最后离港的商船边,船役们正要收起悬梯,只见两个男人急匆匆地赶过来。
其中一个男人一条胳膊吊在脖子上,脸色苍白,被另一个男人半拖半抱着,十分狼狈。
那病痨鬼喊道:“好心的官爷,等等我们兄弟俩吧!”
一个船役皱了皱鼻子,加快了收梯子的速度:“这俩一看就付不起钱,动作快点!”
病痨鬼见他们如此无情,立即将那卑微的态度撕了下来,身残志坚地挥舞着拐杖,骂道:“狗眼看人低!小爷我——我、我兄长有的是钱,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着!”
他伸手往另一男人胸口一掏,再奋力一洒,白花花的碎银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甲板上,船役好汉不吃眼前亏,睁大狗眼去捡了。两个男人终于赶在最后一刻上了船。
这两人都十分年轻,衣着朴素,鞋子却干净得很,一点泥都没沾上。或许是着急赶船,他们连行李都没带一件。
那病痨鬼眉毛秃了半截,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大疤,直从眉尾喇到了下颚,险些将整张脸皮给割开。他一只胳膊缠满了绷带,吊在脖子上,整个人形容佝偻,一副倒霉相。
比起他,另一男人则顺眼了很多,虽一样相貌平平,看得出和那病痨鬼长相相似,但气质却不可相提并论。
他身姿挺拔,动作生疏地搀扶着他那倒霉弟弟,很小心地不碰到他那受伤的右臂。
比起聒噪的弟弟,兄长沉默得很多,眼神每每碰到别人,都会不自在地移开,时不时皱皱眉,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心地摸一摸眉心。
兄弟二人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小心地找了个地方坐下,那病痨鬼时不时哼唧着这不舒服那不舒服,兄长耐心地给他揉肩捏背,逆来顺受。
子时,所有苟家商船准时离港,驶向了宽阔的海域。
甲板上,那兄长坐在一袋谷糠上,病痨鬼弟弟躺在他腿上,借着旁边堆积的谷糠布袋的遮挡,絮絮低语。
男人推了推那病痨鬼:“差不多了,没人注意我们。”
病痨鬼翻了个身,张牙舞爪地伸了个懒腰:“唉,平之兄,莫要操之过急,我们可是有一整晚的时间呢。”
男人留意了一下周围,低声说道:“我认为……你的表演过于夸张,是受了阿斯卡杂技的影响吗?寻常兄弟并不会像我们这样亲密。”
病痨鬼懒洋洋地晃了晃脚:“寻常兄弟不会,可是我会呀。”
他话音未落,那男人便伸手干净利落地将他从自己膝头扫了下去,脑袋磕在甲板上咚地一声。
“胡闹。”
病痨鬼呲牙咧嘴地捂住脑袋:“啊……不好,我伤口好疼。”
男人利落地站起来,扫了扫衣袍上沾上的谷糠,说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司融。崔玉说了,你右肩的伤顶多只会麻痹几个时辰,并不会伤及生命,也不会疼痛。”
病痨鬼——司融拉长了脸,嘟囔着抱怨了几句:“我的好王爷,你可真是个铁石心肠啊。要不是我途中及时挤出毒血,我这条小命可就没了,你险些此生再也见不到我,难道不该小心呵护我,发誓再也不让我置身与危险之中吗?”
他喜滋滋地品味了一下孟诉古怪的脸色,扯了扯他的袖子:“行啦,船刚离港,就算有动静也不会在现在。”
孟诉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原地:“你这人皮戴着,比清异司的面罩还难受。”
岂止是难受,每一缕面部肌肉的动作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注意,人皮就会露出诡异的表情,所幸孟诉平时就不是个表情多的人,一直板着脸也看得过去。也不知道司融是怎么学会动用那人皮面具做出各种猥琐但生动的表情的。
司融不语,面上带着神秘的微笑端详着闭目养神的孟诉。
平日里,杀伐决断的昭王冷酷无情,面若寒霜,动一动手指都能按死几个人,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中,遥远而神秘。
戴上了人皮面具,他仿佛暂时卸下了自己的身份,放松地坐在这平民中的谷糠布袋上,不仅没有拈轻怕重的嫌弃,反而显得十分自在,连常年紧皱的眉头都舒展了。
面上覆盖着相貌平庸的人皮,身上穿着陈旧的衣衫,哪怕皇上来了都不一定能认出他来,但司融却莫名觉得,现在的孟诉,才是最接近他本性的样子。
司融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逐渐淡了下去。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平之,你为何会容忍我在府上长住一年?”
他这一句问得突兀,语气中也不见了寻常的揶揄调笑,孟诉的字“平之”二字也被他叫的十分慎重,仿佛是在问他执着了很久的疑问。
孟诉没睁眼:“我与你投缘。你还帮助清异司解决了很多案子,哪怕再住几年又如何?”
司融若有所思地抠着绷带,含糊地“唔”了一声,不作声了。
鲜少见他又这般安分的时刻,孟诉看了他一眼,说:“怎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吗?崔玉说你的失忆症比较严重,需要很久才能恢复一点,而且恢复的时候可能会伴随极致的疼痛。现在头疼吗?”
司融摇头:“没有,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失忆前真的认识你,现在却完全不记得了,实在是太遗憾了。那次事故后,我谁也不记得,唯独听见你的名字有种熟悉的悸动,我过去一定认识你。”
或许你就是我与过去连接的那一缕丝线吧。这话太肉麻了,司融虽然嘴上没轻没重的,但他还是没那么厚脸皮,能把这种话说出口。
“别多想了,司融。我的确之前没见过你,可能是你醒来太慌张失措,将我认作其他人了。”孟诉没注意到司融话语间淡淡的暧昧,像一个真正的兄长一样拍了拍司融的肩膀,“回去后,我会让崔玉再查一查医术,看看有什么能恢复记忆的方子。”
“算了,恢复不恢复的,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三言两语间,司融故态复萌,不动声色地拉住孟诉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平之,等我能画出你的画像了,你会同意我提出的那个要求吧?”
他往孟诉身边蹭了蹭,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有些怕孟诉变脸然后将他推开,不自觉地将孟诉的手指握紧了一点,随后色性本能发作,忍不住在孟诉掌心挑逗地挠了挠,这小动作像是在呼应他那句话的冒犯。
没想到孟诉看了一眼司融的咸猪手,坚定地握住紧了紧。
司融吃了一惊,心中暗道“难道”,不禁喜形于色。
“司融,这种玩笑你竟然开了一年还没腻。”孟诉脸上挂着纵容的微笑,像是在原谅朋友有些冒犯的玩笑。
他不像是在顾左右而言他,语气轻松随意,让人觉得他是真的没把司融的话当回事。
司融:“……”
这不解风情的死脑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