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卖身契
“客房里那位怎么样?”
来换岗的打手问。
一直盯梢的打手打了个哈欠:“刀还在床边,没出过门。”
“那就行,二当家可说了,要看好她。”
“后半程靠你了。”
换岗的打手不放心的往门缝里看,那锐利难挡的冷刀红布缠绕,正静静靠在床边,而床帘里隐约可见被褥下躺人的弧度。
“说了没出过门。”
打手点头,重新站好。
事实上,裴悦早就轻装简行混进女工队列。
麻木的女工看了裴悦一眼,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句,正一个接一个排队端着分配来的火药粉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是去哪?”
有人看了裴悦一眼,却没有搭腔的。
远处有管事女工的声音响起:“动作慢点,尽量别再起火。”
是那个被叫做“嫂嫂”的人。
裴悦低头避开她,跟着大流领了一盘火药粉。
是那些孩子磨碳过的火药粉。
由女工们再去做下一道工序?
又走了一段路,到了更黑更蔽塞的空间,抬脚就踩进了黏稠黑泥,裴悦跟着走到石桌前,一坐下就已经感受到呼吸受阻。
是空气里尽是黑灰导致的。
这根本不是能够活下去的环境。
而娴熟的女工已经再次筛选火药粉,在一贯一贯冲压。
她们每个人的手指都皲裂、发黑,粗糙难言。
是长期浸泡在火药粉中被腐蚀出来的痕迹。
六个女工,八个童工,打手十三人,所谓大哥大嫂一家三口,加领头那个管事,整个火药坊三十一口人。
看起来并不富裕,工艺粗糙且环境恶劣。
裴悦跟着旁边女工的操作尝试,指甲缝里很快被填满火药粉,腐蚀的刺痛蔓延开来。
这个火药坊,是个边缘组织。
“你这样不对。”有人提醒裴悦,“要尽量靠近水流再去填装。”
“为什么?”
“一旦起火甚至爆炸,泡进水里,或许还能保下手。”
裴悦微顿:“我是听说这里能挣大钱才来的,但是……这里看起来没什么钱。”
那人看了裴悦一眼,语气平淡:“黄金万两哪有那么容易拿。”
“你们也都是因为火药那黄金万两来的?”
“算是吧。”她道,“莫哥说了,我们的火药只差最后一点,年前就能换到钱,到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能分到黄金……”
“也就你还信这话。”另一人冷笑了声,“若不是脑子发热的时候契书已签,我早走了。”
契书?
裴悦压低声音道:“如果毁了契书呢?”
那胆大点的女子正眼看向裴悦:“你还真敢说大话。那契书锁在库房里,钥匙只有他们三人有,如何毁了?再说了,每月二十钱的工费,也还算能过活。”
“那些孩子呢?”
“他们啊……”女子表情稍淡,“问他们父母吧。”
这时变故骤起,另一端填装的女工失手起了火,整片黑泥都燃烧起来,尖叫声响到一半便被掐断,那火苗已经在转瞬间吞噬她整个人,连同声音一并吞噬。
裴悦要动时,她身边的女子摁住了她。
“没用的。”她道,“一旦火烧起来,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管事的女子让打手把仍在燃烧的“人形蜡烛”拖下去,然后才安抚剩下的女工:
“都回去休息吧。”
她对此也没有任何波澜:“下次,尽量别再起火。”
麻木的女工们便从黑泥里拔出脚,一步一泥印往外走。
裴悦留意着那个女管事离开的方向,路过拐角的时候和她们错开,转头跟上了女管事。
“又烧死一个。”
女管事在跟那个领头管事说话。
“在所难免的,现在火药不稳定,但火药坊又需要钱维持,只能靠卖些劣质火药。”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黄金万两?”
“快了。”男管事道,“今天上门那小子提纯的火药优质很多,比陈述的方子好。”
“先是靠陈述,现在又靠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层层加下来,我们还能拿到多少钱?”
男管事道:“放心,不必分出去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分。”
“还有那个淳君,越来越野了。”女管事道,“你想办法再换一个听话的。”
“马上用不上陈述了,这个淳君倒也不重要了。”
女管事点头:“你自己看着办。库房那边没人再想偷契书了吧?”
“前几日没死人,倒是消停了阵子,今天又死了一个,估计会有人不消停。”
“多盯着点。”
裴悦躲进暗处等二人离开,才往库房摸去。
果然有女工不愿意忍受,想偷契书离开。
但听他们的对话,那个大哥陈述是被排除在外的,和池照檐一样属于火药方子,只有大嫂和这个领头管事算一伙的,连那个孩子淳君都像是用来稳住陈述的工具。
这样的乌合之众,会是火药走私这条大线上的哪一环?
库房前果然已经有守卫的打手和几位女工互相撕扯,男管事一到双方才息兵。
“莫哥,你年复一年的说会有黄金万两,但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是那个和裴悦搭过话的女子:“和我一道来的都死绝了,只剩我运气好还留着一口气,难道我还要在这等死?”
“雀儿,今年绝对是最后一年。”男管事墩墩善诱,“我们今年挣了不少,卖火石都很挣钱,再说了,还找到了新的炼火匠,火药马上就能炼出来!”
“莫哥!这话我听了三年了!”
裴悦趁乱溜进了库房。
库房里东西堆杂,脚边反倒先踢到些孩童的玩具。
扶稳了乱滚的蹴鞠,她抬眼就看到几只木箱。
有些眼熟的制式。
没上锁。
裴悦轻轻开启,木箱里空空如也,但内壁仍有黑灰色残留,是装过火药的箱子。
忽然,裴悦注意到它内壁上有枚铁器烙印,是清晰没有被磨掉的。
格桑花。
五年前魏家水运时,便有以此为标记的雇主!
正当裴悦惊疑不定时,旁边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也来偷契书?”
是那个叫淳君的孩子。
裴悦想起男女管家说的话,点头道:“我来替人偷契书,你呢?”
“我也是。”淳君道,“我替春娃和花花偷。”
“那你找到了吗?”
“在这。”淳君指着柜子最上面,“可我拿不到,而且箱子上了锁。”
裴悦看了眼旁边的桌子,一跃而起取下了木箱。
“你真的是大侠啊。”
裴悦拨弄了下木箱的锁,笑着看他一眼:“我以为你被刀抵着脖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他却摇头:“很多人会拿刀抵我脖子,但没有人帮我拿这个箱子。”
裴悦诧异的停顿,他反倒挪近了些:“大侠,你能打开吗?”
“……不难。”
木箱的锁已经陈旧,裴悦找来东西轻轻一撬,锁便应声而开。
里面的卖身契竟然不少,有些上已经画了黑黑的一笔,大概代表着身死契消。
看得出女工们的契书每月一结,为五年契,而孩童们的则语义不详,根本没有写清楚何年何月开始雇佣,实际上的雇佣银两和如何赎身。
甚至没有写清每个孩子的出处。
“大侠,我不认字,哪个是春娃和花花的?”
裴悦回过神,找出他要的那两张。
和别的孩子一样,春娃和花花也没有详细的说明。
“他们跟你说过吗,他们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们是一起来的。”淳君疑惑的看向裴悦,“和你们一样,蒙着眼睛进来的。”
裴悦微顿:“是,但是……”
“大侠是想问我们被谁卖进来的吗?”他折好朋友的卖身契,撑着膝盖站起来,“应该是一个婆婆,她捡了很多孩子,隔三差五卖掉一些不听话的。”
原来如此。
根本不是雇佣,是通过人伢子的买卖。
“我也不叫淳君。”他说,“淳君阿兄已经死了,他们为了骗淳君阿兄的爹爹继续干活,才挑选身形相似的人继续做淳君阿兄。”
裴悦已经猜到这点,闻言问:“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多吗?除了这些卖身契……”
“大侠跟我来。”
他领着裴悦钻出库房,一路往更深的甬道里走,直到腐臭味熏鼻。
昏暗之中,裴悦看不清全局,却借着隐约的天光看到森森白骨泛起的幽光,还有一段段埋进黑泥里的破布。
“淳君阿兄也在里面。”
裴悦看向他:“你叫什么?”
“小石头。”
“好,小石头,你们都想逃出去,对吗?”
再次潜回客房,裴悦背上刀拉开了门,在打手警惕的眼神里冷声道:“带路,我要去看看火药进展。”
无论这个火药坊究竟和火药走私有多少牵扯,裴悦既然已经窥见其中不公,就绝不会再让它存活于世,继续如此循环往复。
“大侠休息够了?”
裴悦没有搭理男管事,径直走到池照檐面前:“动作快点。”
他抬眸打量裴悦:“谁又惹我们女侠生气了?”
裴悦指向火药:“再给你半柱香时间。”
“不用这么久。”池照檐含笑,“你想的话,此刻就行。”
“那就此刻。”
火药台拍掌而起,四散的火石摩擦出隐隐火星,远处又有“轰隆”一声爆破,惊得众人僵直。
随即池照檐摘过墙上烛台,扬手将火引扔进堆叠的火药之中——
混乱都被抛在脑后,池照檐跟随着裴悦往外急奔:
“女侠这么快就找到了接应?”
“接应?”裴悦想了想,“是要去接应。”
正疑惑的池照檐手里被塞了把木弓。
“知道你箭术不错,休想藏拙。”
“这算认可吗,女侠?”
裴悦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