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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02
一辆黑色的SUV缓缓停在跟前,我对车品牌认识近乎白痴地步,至今分不清他开的是什么车子,只是认出了熟悉的数字。
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点了下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对这个相处了将近十年的人,没有其他离婚夫妻的爱恨纠结,只有越来越陌生的感觉,仿佛这十多年的时光,不过像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的一波涟漪,又缓缓地平静下来继而了无痕迹。
李旭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又转头看向方向盘前方,他样貌中等身材中等,放在人群里不出挑,不过没有中年男子的标配啤酒肚,披着一种自律兼自以为是的精英感,乍一看也有几分人模狗样。
简单问候后便两两相对无言,还不如陌生人,陌生人之间,多少还得做做表面功夫逢场做戏一番,彼此强装饶有兴致地攀谈,若碰上什么巧合之处,还要装出百分百的惊讶模样,只为拉近那点虚假的距离感。
伪装是一种温情脉脉的礼貌,我们已经不屑于这样的温柔,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狼狈和最真实的样子。
而真实总是杀死美感。
我把白色的耳塞放进耳朵,往下调整了一下椅子的角度,放松闭眼休息,车子在平坦的高速中如快速的游鱼,车内静谧偶有晃动,半梦半醒中,理查德流水一样美妙的钢琴曲隐约在耳边循环往复。
依稀中辨认出一曲《梦中的婚礼》,结束的尾调缓缓,如两句诗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也就一个午觉的时间,醒来车已经停好在院子里,车尾厢后面已经打开,我默契地帮忙拎起那一堆东西,前后脚走进了一楼的客厅,挤着不甚自然的微笑叫了声:“妈。”
李旭的妈妈是位退休老师,待人接物足够的礼貌,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漠,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感。
厨房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各种锃亮的小家电一应俱全,女人勤不勤快看厨房,这是李旭妈妈的名言。
“这个菜是我们这儿的特色,小旭特别爱吃,就是有点麻烦,先要将皮炸得焦脆,蒜碎也要炸香……”
黑色的铁锅冒着滋滋响的热雾,像一个声音扩大器,说话声在人间烟火的锅里打了个转反而异常的清晰,她看了一眼一旁打下手的我,淡淡地道:“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做,小旭要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回来吃一口热饭是家的意义……”
小学语文老师大约对巴金的《家》《春》《秋》情有独钟,我知道她说的一大家子人是什么意思,我,她,家公和不成器的弟弟一家人。
我的声音哽在喉里,被她那句没什么事做给烫到了,一口热饭的意义是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它从构思到成品,从一片绿色的菜叶到鲜脆的佳肴出锅,从穿过五味杂陈的菜市场到孤独寂寞的厨房里,它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也剪碎了我漫长又无意义的时光。
这个我,在洗了又叠叠了又洗的阳台里焦灼,在扫了又拖拖了又扫的尘埃里厌倦,日复一日的自我怀疑中,终于让‘没什么事做’盖了棺定了论!
在沉默中吃饭,在沉默中洗碗,但没有在沉默中爆发。
“你们有什么打算?”吃完饭,李旭自有发小的灯红酒绿,我和李旭的妈妈留守在客厅的安静里。
她洗干净一串绿色晶亮的香妃推到我面前。
我知道她有话想说。
“什么打算?”
她看了我一眼,觉得我好像在明知故问。
“生孩子的打算,你们结婚也这么久了,再蹉跎下去不合适,年纪大了生孩子很辛苦的。”
“其实我这样的已经属于高龄产妇了。”我笑了笑。
她责备地瞥了我一眼,欣赏不来这种不合时宜的幽默。
沉默得有些难堪。
“我生不出来。”双手一摊,我自暴自弃地道。
镜片后面的眼睛研究似看了我半晌,问:“谁的问题?”
“我的问题,我没办法生。”
“没去治疗吗?有问题解决问题,现在不是有试管婴儿什么的吗?”
我摇摇头:“那不是百分百成功的,而且要受很多苦。”
我想起聂菁那苍白的脸色。
“女人总是要受苦的,不受苦怎么成为母亲?”她的神色有些严厉。
“顺其自然吧,不能我也没办法。”
客厅里一阵死寂一样的沉默。
她对我一直不太满意,女人应该像她一样既能相夫也能教子,既能兼顾事业又能照顾家庭。
我则是反面教材,既不勤快也不嘴甜,既不是贤妻良母又不能在事业上有所助添,甚至连一副可以遗传给下一代的好皮囊都没有。
不满在沉默中到达了顶点。
过了好一会我才慢吞吞坦率地道:“李旭能生,他可以另找别人生。”
“你们商量过了吗?”她沉默了一会,语气温和下来。
“嗯,商量过了,离婚证最慢也不过15天,怀孕最多需要10个月,要生孩子其实很快的。”我挤出一个不太真诚的笑容。
她看了我一眼移开了眼睛:“你们看着办吧,我管不了你们。”
我咂摸着她说管不了你们的意思,觉得有种意味深长的幽默感。
最后,说管不了我们的退休老师和他儿子锁在房间里嘀咕半天,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饭也吃过了,话也说过了,只剩等待回程各自归家。
李旭的脸色很冷很严肃,我觉得自己无须再看人脸色,打算爬到副驾驶位上装死。
“你为什么和妈那样说。”一上高速有点迫不及待,声音里压着火气。
我没有回答。
“为什么说你不能生?”他逼问。
“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离婚的事最终总要告知的,况且,这也是我们最大的分歧不是吗?”
想要传宗接代是一个传承了五千年的优良传统,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最惹人讨厌,既然早就决定了应早些结束。
李旭紧抿着嘴唇仿佛在极力调整情绪,隔了一会才说:“你还没想明白吗?一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沉默着没有反驳。
“我不知道你整天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还是你觉得离了婚之后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我没有这样打算,快两年了,我仍然觉得婚姻生活不太适合我,我还没有能力做好一位母亲的角色。”
李旭无法理解:“是个女人生了孩子都会做母亲,当初你去学心理我就反对,不知道你学的是什么?出走的娜拉?女权?反传统?真是好笑,难道女权就是让人类灭绝吗?”
又是这个话题。
我能说什么?带一位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幼儿园便要开始十多年的系统教育计划,成人们的望子成龙和社会的精英淘汰制下,没人能逃脱对彼此的折磨,众生皆苦,何必呢?
“神经病,杞人忧天,那人人都不用生孩子了,找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
后来我们都吵烦了,于是闭上嘴巴。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道: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逼真的梦,梦里我生了小孩,我以为我会做一个好妈妈。”
可是那个梦却变得极为可怕,我和我的期望完全相反,我是一个极其糟糕的妈妈。我把自己从未得到的爱,以及对父母的恨意,都不由自主地投射到孩子身上。但在梦里,我完全不知道,以致自己痛苦,也让孩子痛苦。
那个梦是哭着醒来的,醒来之后仍然久久心有余悸。
李旭斜着眉,仿佛和中间的褶皱一起构成不满里的三点水:“就因为一个梦而这么草率地决定人生大事?你自己听着不荒唐吗?”
他一定没看过《南柯一梦》这样的志怪小说。
不过树下一个半日的枕眠,却让主角在其中过了极其逼真离奇的一生,醒来从此大彻大悟。
当然,一个重大的决定不仅仅只因为一个梦,它可能是很多小小的瞬间感受组合而决定的。
很早很早以前,他或许早已经不记得了,那时坐着小月子,身体有挥之不去的恶露味道,心情因流逝的生命而抑郁。
孤独地躺在床上,即使不吃不喝也无人问津,时间的流逝缓慢无比,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黑夜,不过想等待一句温暖的慰问。
然而第N次的迟迟未归和浑身的酒气,我愤恨地把桌上一个不透钢果碟扔在地上,刺耳的声音碰撞在寂静的深夜异常清晰。
“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压着愤怒。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金属在冰冷的瓷砖上弹跳回荡,发出令人不适的质问。
“这就是我不愿意回来的原因,在外面大家开开心心的,别的女人不会像你一样死气沉沉,蓬头垢面,你就不能像我的同事一样,化点妆收拾干净开心一点吗?我辛苦一天很累的,麻烦你懂事一点!”
他不再分多余的眼神,径直回房拿起衣服走进了卫生间。
薄薄的半透门板传来哗哗漠不关心的流水声。
我被无从反驳的事实击倒。
在平静孤寂的空间里,多年的沉疴却犹如沸水翻腾。
石榴树葡萄架下那双一生哀怨的眼神,暴风骤雨中小女孩耐不住惊惧的颤抖,我预感到自己的一生,将会在同样的宿命中轮回,无论跑多远也摆脱不了,成为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那一刻,大厦将倾,雪山崩裂,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骆驼,我茕茕孑立,茫然四顾,无人可说,心理学是我唯一的救赎。
“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应该没说过这样的话。”他果然不记得了。
“那应该是好多年前了,所以你是在报复我吗?”
我心里有点累:“不,报复是让别人不好过自己也不好过,我只想让自己好过一些。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责怪,只是想解释我为什么去学心理学和最终的这个决定,那时候婚姻已经开始让我感觉痛苦了。”
“如果真是那样,为何过了这么久才离婚?”他质疑道。
我无言片刻。
成长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当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又轮到他生了一场大病,持续了好几年时间,健康和事业都跌落到谷底,我在医院里来回奔跑,还要解决捉襟见肘的财务问题,以及担起病中人的心灵导师,直到他康复重新风生水起。
时间和记忆都在漫长的辗转中磨损,日子过成诗或烂成茶渣都不可追究,翻旧账毫无意义,那只会让自己像一个令人厌倦的祥林嫂。
“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一块鸡肋!”我沉默了一会说道。
“鸡肋?”他眉心川字加深。
“对,正像你和妈之前说的,我各方面平平无奇,甚至连年龄都成了劣势,对你而言,不过就剩下点患难夫妻的情义了。”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是情义这东西就譬如夏日早上的朝露,风一吹太阳一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不必挂在心上。”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半晌,他道。
我的默不作声基本等于默认。
“你以后不要后悔,我给过你机会的。”他脸上的线条冷厉,脚踩在油门上,时速针跳到120码。
从车上下来,他再见也没说,兀自开车走了。
深夜的灯火零零星星,柔风从白日的热气中渐转惆怅,我不再害怕黑暗里的那对獠牙,却惊奇地发现好久没有的失眠再一次找上门来。
再温和漫长的告别,也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但有些人的告别却猝不及防。
李梨打电话过来,大有探究的意思:“老高后来有找你催眠吗?”
我不想泄露来访者的信息,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好奇怪,老高突然辞职了,大老板想给他开一个新项目,挽留了好久都没留住,走的那天我们看到他的脸色奇差,我就想是不是因为失眠没治好的原因。”
我实在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得敷衍了几句。
老高自从那一次催眠后,再也没有约过,我猜想他应该不会来了,很多人都是一次半次不行就下判断,其实任何的治疗都需要一个长期完整的过程。
“我的人生,因为一次催眠变得天翻地覆。”
这是大半年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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