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春

　　顾不惊筷子没停过，不过所留之处却不是自己的碗，筷子上夹着的菜，都被放进了孟景春碗中。

　　孟景春看着碗里的菜渐渐多出，有形山的趋势，他觉得单凭自己是不可能全部吃完的。

　　这个人此前低着头才显得和自己差不多高，因为是仙人，看上去比自己壮实很多，手指修长，筋骨突出，也许是因为坐在一起吃饭的缘故，彼此都坐的近，所以能看到他手上因为常年练剑磨出的茧子。

　　不过这人全程也没怎么好好吃饭呀，怎么能长得这么大一只？

　　想着，孟景春反手将碗里的菜放进顾不惊碗里，“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多吃点。”

　　“好。”顾不惊也没有拒绝，孟景春夹进他碗里一筷子，他往嘴里塞一筷子，就这样来回往返，顾不惊碗里还是只有那一点饭，孟景春碗里不过两三点肉了他才停手。

　　他想起上次顾不惊放在屋里的梅子，闲聊般不经意间提起，“上次那个梅子你还有吗？”

　　顾不惊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摇了摇头，身后的头发也跟着晃动。

　　“你上次给我的已经没了，你们这里也有这种梅子吗？”孟景春这两日待在屋子里，不是看书就是练字，可能是因为太无聊了，根本找不到事干，竟然有些嘴馋，看着桌上那一包油纸包着的梅子，忍不住口舌生津，总是想吃。

　　今天吃一两块，明天吃两三块，其实这里面本来也没有多少梅子，经不住他这样嚯嚯，这不，没两天，那油纸里面就一个梅子也没有了。

　　顾不惊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吃完了，本来想着是药苦才去买的，又想到他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吃这些甜食，所以也没买多少。

　　“那个梅子是我在山下买的，这里没有。”转念一想，又怕他会觉得给自己添麻烦了，顾不惊忙又补充上一句“用仙术，很快的。”

　　山下。

　　孟景春一下就锁定了关键词，他猛一下放下筷子，筷子与桌面碰撞之间，发出“啪嗒”一声。

　　他抓住顾不惊的手问到，“你可以下山！”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单纯只是为了道谢，却没想到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顾不惊没有想到这句话会让孟景春那么激动，竟然一下抓住自己的手，身子一下僵住了，他闷闷地回答，“嗯，可以。”

　　“那可以带我下山吗？我想出去，我不想待在这里。”孟景春一手紧紧地抓着顾不惊，生怕他跑了似的，一只手将凳子拽住，挪了挪，坐到顾不惊身边。

　　孟景春也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他，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人带他下山的话，那眼前这个人就再合适不过。

　　如果是顾不惊的话，他会带自己下山吗？

　　他两只手紧紧抓住顾不惊，眼神炽热地看着他。顾不惊没有说话，他又一次低下头，想以此为逃避，他想这样的话，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可顾不惊面对这样的眼神，所有的举动不过是脑中的幻想，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抗拒。

　　孟景春的瞳色有些浅，却仍像一汪泉水那样深不见底，将他困死在其中。

　　这个距离太近了，他又看到了孟景春脸上那两颗小痣，就在他右边的脸颊上，小小的，浅浅的。

　　对孟景春说谎吗？

　　他做不到，他不想对孟景春说谎，永远都不想，也希望自己永远不会。

　　对孟景春说实话吗？

　　可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寥寥无几，而他是绝对不能知道的那个，不能说。

　　既然这样，还不如不回答，唯有沉默，唯有逃避，才是最好的。不回答，不说话，那就算不得是撒谎，说谎的代价太沉重了，顾不惊承受不起。

　　因此，他选择了沉默，他不说话，头默默地偏向一侧，想以此逃避这个问题。

　　孟景春，是绝对不能下山的。

　　本来是满怀希翼地向顾不惊提出这件事的，虽然孟景春嘴上已经不再念叨下山这件事了，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但是看顾不惊现在这样子，应该是不会回答他的。

　　也是，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对彼此什么都不了解，平日里这般处处照顾他，也不过是出于长老的安排，仙人的心善，为了积攒功德，为了他所谓的德行分罢了，他凭什么要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哈哈。”孟景春尴尬地笑了笑，想借此缓和一下现在这尴尬的气氛，“我就问问而已。”他松开了握住顾不惊手腕的手，挪着凳子又坐了回去，跟他拉开了距离。

　　顾不惊垂眸，看着那双手没有丝毫犹豫地松开自己，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消失了，一瞬间，他反倒有些患得患失，自己方才，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也许他会握的更久一些。

　　他低着头，有些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处。

　　孟景春看他还搁着低着头，以为他还在计较刚刚的事，就戳了戳他脑袋，顾不惊一脸疑惑地抬头看向孟景春，孟景春被他这样一看反而更觉得有些尴尬了，手不自主地挠了挠头说：“呃，那个，我真的没想下山，我就问问。”

　　“不能下山。”顾不惊很认真地强调了这件事。

　　当然，相比于孟景春想下山这件事，他还是比较震惊于孟景春今天的行为举止，好像跟平时都太不一样。

　　他刚刚，还戳了自己的头？

　　“那个。”孟景春张了嘴，但又犹豫要不要开口，可一想到自己在这山上就认识这一个人，还是开口了，“你不要总是低着头，这样不好看。”

　　顾不惊应声说：“好。”只要是他说的，都好。

　　哪怕“相貌丑陋，不堪入目”这八个字，是久别重逢后孟景春对他的第一句评判，他也欣然接受。

　　顾不惊也不知道，孟景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面上不露山水，心里应该是不太好受的，顾不惊无声的拒绝，相当于把他下山这条路暂时给堵死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还想吃梅子吗？”

　　“可以吗？”终于找到一点可以慰藉自己的东西，孟景春像是为了确认他说的话真实与否般问道。

　　“很快的，你等我一下。”

　　顾不惊话才说完，手上飞快结印，白光一闪，整个人就在孟景春眼前消失了，孟景春看得目瞪口呆，这震惊程度不亚于他想出这座山，但总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他与外界，看不见，摸不着，触不及。

　　所以，如果是他的话，或许真的可以带自己出去。

　　来回不过五息之间，顾不惊就回来了，站在孟景春身前，手上拿着那一包油纸，这次买了一大包，因为孟景春想吃，他想要什么，顾不惊都可以为他做到，只要他乖乖的待在山上，除了带他下山，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其实顾不惊自己也曾偷偷买过来尝过，但感觉也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梅子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因为自己运气不好，嘴里的这个梅子格外的酸，酸到他抿嘴皱眉，不好吃。

　　所以那一包梅子最后全部被谢晨拿走了。

　　可当时他看着孟景春吃的时候，却又感觉，这东西应该是格外好吃的才对，不然他嘴那么挑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吃。

　　直到今天，孟景春从他手中拿过油纸包打开，将一颗梅子放在他嘴边，他张嘴含住，酸甜感在口中化开，没有核的阻碍，只有厚实的梅肉，可以咬碎吞入腹中。

　　顾不惊才知道，原来这家的梅子真的很好吃。

　　“好吃吧。”看顾不惊低垂着眉眼，很认真地品味着口中的梅子，孟景春笑着问道。

　　顾不惊没有说话，点点头。

　　午饭也吃过了，孟景春准备回去了。他手里拎着顾不惊塞给他的一大包梅子，转身都走到了门口，却听见顾不惊突然开口叫住他，“孟公子，明日想去学府看看吗？”

　　他怕孟景春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太无聊了，屋子里没有什么好玩的，其实山上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但多出来走走也终归是好的，多认识认识人，也许他就会愿意待在山上了，不会呆太久的，这座山，不会困他太久的，只要......

　　学府？

　　他能去干什么，坐一边旁听吗？好像也可以，总比待在屋子里好，这些天都快把屋子里那些看过的没看过的话本子都翻完了，去看看这些修仙的人每天都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玩的，倒也是不错的。

　　孟景春很爽快地答应了，“好。”

　　“我送你回去吧。”顾不惊走上前，帮他把门推开。

　　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并肩而行走在田边，太近了，袖口因为摆动而反复摩擦，那只手近在咫尺，但不能触碰。

　　三亩田过，转角就到了孟景春的屋子，顾不惊突然后悔了，这里太近了，路程太短了，应该再远一点的，应该再走慢一点，这条路，应该再长一点。

　　“我到了，你回去吧。”孟景春站在门口说道。

　　“嗯，今晚早些睡，睡前记得关窗，不要受凉了。明早我来接你，你不认识路，我带你去。”顾不惊事无巨细地交代，他没有再低下头，孟景春总能看到，那双眸子看向自己时那般认真，明亮，像星辰。

　　“那个，不要喊我孟公子，太生分了，叫我小春吧，家里人都这样叫。”孟景春拉着转身就准备走的顾不惊，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就显得很别扭，语速也很快，想马上说完，话一说完，手也就松开了。

　　顾不惊身子一愣，眸光亮了亮，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小......小春？”

　　这个名字，他自己心中默念过不下千百万回，早已刻入骨髓，可是那么多年也未曾喊出口过的名字，就算心中无数次呼唤，再次叫出来，也是生硬无比的。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而这一切，只有他一人知道......

　　“嗯。”孟景春应了一声，开了门转身进了屋子。

　　走得好快，但顾不惊是仙人，视力极佳，他看见了，孟景春的耳尖红了，他太白了，所以肤色有一点变化都显得特别明显。

　　顾不惊不知道孟景春现在对下山的执念是否消除了一星半点，但是就目前而言，留在山上，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要他愿意出门就好了，慢慢的，也许就会愿意留下来吧。

　　其实就算顾不惊不提醒他早睡，孟景春平日里也是睡得很早的，更何况这些时日在这屋子里也没什么事干，睡得比平时还要早些。

　　只是躺在床上，闭目思索间，他突然想到顾不惊对自己的照顾，似乎有些太事无巨细了，让孟景春有种离了他，就活不了的感觉。

　　想到这，孟景春翻来覆去的，夜半三更了还没睡着，后面实在是眼皮子沉，侧着身子，这才勉强睡了过去。

　　这边顾不惊虽然和平日一般打坐修炼，但今晚，静不下心，沉不住气，气息紊乱，坐那也是白费功夫。

　　他起身坐在桌前，翻着孟景春今日翻过的书。

　　其实这里所有的书，他早就烂熟于心，但今日，他还是将这本书认认真真地再看一遍。

　　他翻过孟景春翻过的每一页，心想：如果他看得懂这本书，如果他能认识上面的字，他会不会看得更久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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