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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穗金黄
一阵天旋地转后,裴回勉强睁开了眼。
视野变得极低,且随着步伐不住地晃动颠簸,只能瞥见粗布裙摆,和一双踩着破旧布鞋、在沙石间艰难挪动的脚。
未及辨清周遭,头顶便传来一个少女清脆的嗓音。
“娘编的蝴蝶,就挂在这里吧……”
哦,自己是被系在了这少女的腰间。
“真热啊……”那少女嘟囔着。
视野随之又沉下去几分,几乎贴上了被晒得滚烫的地面,连沙砾的粗糙纹理都清晰可见。
这是在……修堰吗?
“呼——”
少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裴回感觉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连他都感受到了一点潮。
“累死了……再加把劲……就快好了……”
四周移动的只有一双双同样沾满泥土的脚,在沙地上拖着步子,沉默地上工。整个工地除了石块碰撞的闷响,几乎听不见人声。
裴回感觉到腰间的系微微之转动,很快,那少女的声音转向一侧:
“石头哥,等这堰修好了,真来了水……咱们,咱们是不是就能种麦子了?”
“金黄金黄的麦子,像……像太阳掉进了地里一样。”
旁边那双沾满灰土的脚顿了顿,鞋尖在沙地上蹭了蹭,没有回应,又继续了原来的工作。
这时,一双沾满泥污的厚重皮靴停在了他们面前。裴回从低矮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那人粗壮的小腿和腰间挂着的鞭子。
“柳姑,整日里嘀嘀咕咕的,跟个哑巴说个没完?”那声音粗嘎难听,带着不怀好意的调笑。
少女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脚步微微后退,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搬动脚下的石块。
裴回心想,她叫柳儿。
烈日依旧炙烤着大地,汗水不断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又很快被蒸干。
待终于熬到收工,日头早已沉入西山。温度总算降下来些许,夜风带着凉意拂过,裴回感觉她身上那件汗水浸透粗布衣衫已经被烤干了,硬邦邦地摩擦着皮肤。
柳儿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回走,走到自家院门时却顿住了,接着匆匆转身,视野里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沿着来时路一路跑去。
在腰间的视野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不止,只见她在草垛与墙根间猫着腰,拨开丛丛杂草,急切地唤着:“跑哪去了……回来……”
在找东西?
“咕咕……回来啊……”
哦,鸡丢了。
“咦?那……”她蹲在墙根的阴影里,这时,旁边废弃土房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柳儿动作一顿,悄悄挪近了些,透过墙壁的裂缝往里瞧。
只见白天领粮处的黑瘦汉子,正将一本册子递给暗处的人:“……您看看这样行吗?”
那人应道:“嗯,东西明晚子时要放到祠堂,差了时候,这‘气’就接不上了……”
什么“东西”、“气”,裴回听得和柳儿一样懵,但是听那人的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门。
裴回知道柳儿按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粗布裤子,连带他被系住的视角都轻轻往上提了提。
那声音继续说道:“先留在这吧,别带回去叫人看到。”
“这声音……好熟悉。”柳儿小声嘀咕着,小心翼翼地往缝隙处凑了凑,想看清那汉子究竟在与谁说话。
视角一转,油灯微弱的光晕恰好照亮了暗处那人的半张脸,那是……村长!
村长沉着脸点了点头,刚想开口,浑浊的眼睛却冷不丁地朝窗棂这边扫了过来。
柳儿浑身一个激灵,她猛地缩回头,手脚并用地向后挪了几步,踉跄着转身,跑开了那片墙根。
跌跌撞撞跑回家,母亲昏昏沉沉地睡着,听到开门的声音,支起上半身关切地看过来,声音虚弱:“柳儿?这么晚才回来?外面凉。”
“哦……哦,那只芦花鸡跑丢了,我出去找它。”柳儿喘着气,靠在门边平复心跳。
“找到了吗?”母亲咳嗽了两声。
“没呢,”柳儿摇摇头,走到炕边,微弱的月光照着母亲凹陷的脸颊,“许是跑到哪处草窝里睡下了,明早天亮了再找。”
“快休息吧,别熬着了。”母亲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她,“你晚上要是看书识字,也别念得太晚,伤神。”
“我知道的,娘。”柳儿低声应着。
没东西吃,连晚饭也略过了,她在黑暗中躺下,裴回的视野随之沉入一片漆黑。
黑暗像温吞的水,将感知都泡得绵软,裴回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虫鸣,柳儿的呼吸轻缓,偶尔传来母亲的咳嗽。
裴回试着数她的心跳,一、二、三……可数着数着便乱了。
沈复醉的时间,也走得这样慢吗?
裴回静静地想。在这片陌生的黑暗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格外长。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像被遗落在某个角落,无人拂拭,渐渐蒙尘。
一、二、三……四、五、五、六、七……
数到第二个“五”时,他顿了顿,顺序有些乱了。
沈。
这个字毫无预兆地飘出来,清晰又模糊。他顺着那一撇一竖往下想,一、二、三……
复的的笔画太复杂了,还没想到一半,裴回就睡着了。
……
第二天,天光未亮,一片灰蒙,柳儿便起床了,裴回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
她在破旧的院门前停顿了许久。最终,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屋内。裴回随着她的视线,看见了榻上母亲的脸——那张脸深陷在破旧的棉絮里,面色蜡黄,颧骨高高凸起
柳儿深吸了一口气,踏出脚步。
循着昨夜的记忆,她踩着露水打湿的小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那间存放村中记录的屋子静静立在晨雾里,木门虚掩。
还是来了。裴回想。
她侧身溜了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她适应了片刻,便径直走向靠墙的木架。
几乎是凭着昨日的印象,柳儿从一堆散乱的卷宗底下,抽出了那本册子,双手将它抱起,小心地搁在积着薄灰的矮桌上。
动作间,她未留神,指尖被书页边缘划了一下,她轻轻“嘶”了一声,缩回手,将沁出血珠的指腹含入口中。
定了定神,她借着破窗透进的光,翻动起书册,纸张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她的动作停住了。
裴回视角有限,只比木桌高一点点,他看着册子上的“景光三年”几个字,柳儿手指尖停在“贷种八十石”旁边。
接着,她翻到了下一页,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俯下身,脸几乎贴到了纸上。
哦,这一页被整个撕下来了,所以之前在祠堂那本里找不到。裴回想。
柳儿的指尖比着文字,极轻地念着辨认出的零碎字句:
“秕谷……二十石?”她顿了顿,按在书页上的手指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还是……秕谷?”
“漕运……损耗……六成?”
“放粮名册……百二十人……实发六十……”
她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死死盯着纸面上最后那行字——
“皆曰:皇恩浩荡。”
修完堰根本就没有什么八十石种子,那种子根本不存在。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书页上。
忽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风,吹得书页哗啦作响,一叠夹在册页里的契纸竟散了出来。
柳儿慌忙伸出手去按那几页翻动的纸张,指尖又渗出的血珠蹭在了契上——那血迹迅速渗入,而后,竟然诡异地流动起来。
“这,这是什么……”
她倒抽一口冷气,手忙脚乱地将契纸胡乱塞回册中,用力合上书页,胡乱抹了抹眼睛。
“看明白了吗?”一道声音突然传来。
柳儿猛地直起腰,又因为起猛向后踉跄半步,撞在身后的桌沿上,发出沉闷一响。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村长那矮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堵在了门口,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反着光。
“看出什么名堂了?和爷爷说说?”
柳儿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从村长身侧的缝隙里挤了出去,没命地狂奔。
她用尽平生力气,步子迈得又急又快,泪水在奔跑中肆意横流,与剧烈的咳嗽混作一团,呛得她几乎窒息。
她跌跌撞撞冲到那些麻木劳作的村民面前,猛地停下脚步。
“是村长!”她嘶声高喊,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锐变形,“他们,他们根本没有贷种!他们是骗我们的!那契是害人的!”
最后一个字几乎破音,她弯下腰,手撑住膝盖,肩背剧烈起伏,眼泪大颗砸进尘土。
一片死寂。
只有风穿过堰石缝隙的呜咽。村民们停下手,缓缓地、一具具转过身,沾满了尘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她。
就在这时,村长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
“柳丫头,”他凑近一步,声音甚至带点笑意,“累了?累糊涂了吧?瞧瞧,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我没有,你,你们……”
村长伸出手,假惺惺地想去拉柳儿颤抖的手,“听话,别闹了,累了就好生歇一下,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不……不不,你,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骗子!”
那村长顿了顿,看着柳儿笑了一下,又慢悠悠地补充道:“我问你,你石头哥是天生就哑吗?”
“不,不是……”
“知道他为什么哑吗?”
“他那天,发烧了,然后,然后就……”
“确实发烧了,毕竟血流多了,”村长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还被吓到了。”
柳儿猛地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我就是提醒你一句,”村长向前一步,声音压得又轻又缓,“你娘还在家里等着呢。她身子那么弱,可经不起吓,你说是不是?”
“……你!”她猛地甩开村长的手,眼眶通红,泪水混着汗水淌了满脸。
“不!我不!你们这些吃人的畜生!我不会再替你们害人!我要告诉所有人!告诉县里的老爷!你们不得好死!”
村长脸上的笑瞬间垮下来。
两个汉子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柳儿的胳膊。她拼命踢打挣扎,双腿在尘土中蹬踹,身子剧烈扭动,却始终挣脱不开。
“畜生!畜生!放开我!救命啊!”
柳儿绝望的痛苦猛烈地冲击着裴回的灵识,不会有人来了,他想,那些人害怕村长。
两人不由分说,粗暴地拖着她向旁边一条阴暗的老巷走去。裴回系在她腰间,视野随着剧烈的挣扎天旋地覆,只见日光在巷口迅速褪去,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她被狠狠按在巷内斑驳的砖墙上。村长矮胖的身影不紧不慢踱进来,堵住了巷口唯一的光亮,他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
“还说吗?”
“畜生!你们一群……!”
柳儿拼命扭动,喉咙里发出被堵住的呜咽。冰冷的刀尖撬开她的嘴,温热的血立刻涌满口腔,沿着下巴流淌下来。
“啊——唔!”柳儿发出一声被掐断的尖叫。
扑哧一声轻响,那团暗红在尘土里滚了半圈,便再也不动了。
“舌头剁碎了,放粥里,给她那个病痨鬼娘送过去。”
“得嘞。”
有人用工具砸开一个浅坑,柳儿像破麻袋一样被塞了进去。冰冷的泥浆混合着碎石,一铲一铲糊上来,淹没她的脚踝、小腿、腰腹……
裴回感到窒息般的痛苦随着泥土一起将他淹没。心口堵得发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抵在那里,硌得他生疼。
好熟悉。
哦,每次被握住手时,好像也会被硌到,沈复醉……他虎口有块硬硬的疤,摩挲着手腕,不疼,但是很痒。
沈复醉。还有他掌心的温度,他嘴角的弧度,他笑起来的眼睛,好像装满了水。
三十一笔是真实的吗?
三十八度是真实的吗?
八度是真实的吗?
八分满好像一晃就要溢出来,也是真实的吗?
那是不是意味着,此刻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痛苦流水像一样穿过身体,这种感觉很奇怪,尖锐的情绪像冷风,依然能感受到它们的冰冷,却掀不翻任何一棵树。
视野突然颠簸起伏,柳儿用尽最后气力,将挂在腰间的蝴蝶拽落握在手心。
她很快就脱力了,五指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
那枚寄托着母亲全部温情的信物,从她的指间滑落,没入冰冷黏稠的泥浆,被随后覆盖上来的石块彻底掩埋,不见天日。
裴回的视野也随之漆黑一片。
……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沈复醉倒置的脸,长发垂落如瀑。
泥土的重量还压在胸口,血腥味糊在喉咙。“唔……咳咳……”他控制不住地弓身干呕起来,浑身不住颤抖。
沈复醉紧皱着眉头,有些用力地握住裴回手腕,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着灵力:“待会再找你算账。”
裴回的视线落在两只相握的手上。
啊,真的好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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