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宫春迟

　　九月重阳佳节临近，宫中开始筹备菊花酒和重阳糕。
　　我特意命人多备了一份，让锦书暗中送往景祺阁。自中秋夜对饮之后，我与陈贵人、赵美人之间，似乎悄然生出了一丝难以言表的默契。她们时而托人送来一些自制的香囊、绣品，虽不昂贵，却别具一格。
　　这日，我正审视重阳宴的菜单，锦书入内禀报，称陈贵人求见。
　　我颇感意外，这还是她首次主动踏足凤仪宫。
　　她身着一件素净的秋香色宫装，发间仅簪一支银簪，朴素得宛若体面的女官，而非宫中妃嫔。手中捧着一个小包袱，行礼时依旧从容不迫。
　　“打扰娘娘了。”她将包袱置于桌上，“这是臣妾与赵美人合力制作的几件小衣裳，供皇子殿下御寒。”
　　我解开包袱，里面是两件精致的棉袄，针脚细腻，绣有吉祥的云纹，棉絮铺得厚薄均匀，一触便知是用心之作。
　　“劳你们费心了。”我示意锦书收好，“安儿正缺冬衣。”
　　她微微一笑：“臣妾愚钝，只会这些微末手艺。”
　　我邀她坐下品茶。茶香氤氲中，她环视殿内布置，目光在窗边的绣架上稍作停留。
　　“娘娘还保持着绣花的习惯。”
　　“打发时光罢了。”我回应，“你也通晓绣工？”
　　她摇头：“臣妾手拙，不及娘娘万一。只是……”她略一停顿，“想起先皇后在世时，也常在窗边绣花。”
　　我心头一动，顺着她的话问：“先皇后也喜欢绣花？”
　　“是的。”她眼神悠远，“娘娘最爱绣梅花，说梅花清傲，配得上这宫墙深雪。她绣的梅花，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香气。”
　　我忆起自己绣的那幅梅花图，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可惜，”陈贵人轻叹，“她绣的那些绣品，在她离世后都被收走了，一件也没留下。”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茶烟袅袅。
　　“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送衣裳吧？”我轻声询问。
　　她抬眼望我，目光清澈如秋水：“娘娘慧眼。臣妾今日来，是想告知娘娘一件事。”
　　“何事？”
　　“关于先皇后……和娘娘的。”
　　我执壶的手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洒出。
　　“与本宫有关？”
　　她点头：“娘娘可还记得，永和元年春天，您曾随沈夫人入宫赴宴？”
　　我蹙眉回想。永和元年，那是四年前，我尚是待字闺中的少女。确实曾随母亲入宫参加百花宴，但那时先皇后还在位，我并未得见。
　　“记得。但那日并未见到先皇后。”
　　“娘娘见到了。”陈贵人语气坚定，“就在御花园的梅林里。”
　　我愣住。记忆中的画面逐渐清晰——梅林深处，一位身着凤纹宫装的女子站在梅树下，仰头凝视枝头的梅花。她听到脚步声回头，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眼中却带着淡淡的忧愁。
　　原来那就是先皇后周氏。
　　“那时先皇后刚小产不久，心情郁结，常去梅林散心。”陈贵人轻声道，“那日回宫后，她对臣妾说，在梅林遇见一位姑娘，眉眼清秀，气质沉静，很像她年少时的模样。”
　　我心中震动，一时无言。
　　“她还曾说，”陈贵人继续道，“若他日皇上立继后，这位姑娘倒是合适的人选。”
　　茶盏在我手中微微发烫。原来早在四年前，先皇后就见过我，甚至……认可了我。
　　“她为何……”我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陈贵人了然一笑：“先皇后常说，这深宫寂寞，若能有个明白人相伴，日子会好过些。她看人很准，说娘娘是个明白人。”
　　明白人……我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中五味杂陈。
　　“她可还说了什么？”
　　陈贵人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这是先皇后留给娘娘的。”
　　我接过锦囊，打开，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着梅花图样，玉质温润，显然是上品。
　　“这是先皇后的心爱之物，她临终前交给臣妾，说若他日沈家姑娘入主中宫，便将此物转交。”陈贵人声音低沉，“她说，这深宫如海，望娘娘守住本心，莫要如她一般，迷失其中。”
　　我握着那枚尚带体温的玉佩，仿佛能感受到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原来她早知我会入宫，早为我备下了这份礼物。
　　“她……是个怎样的人？”我终于问出这个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
　　陈贵人凝视着跳动的烛火，良久才道：“她是个很真实的人。高兴就笑，难过就哭，爱憎分明。这样的性子，在宫中是活不长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击在我心上。
　　“那年小产，对她打击极大。”陈贵人继续道，“她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臣妾和赵美人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她也只是勉强笑笑。”
　　“那小产……是意外吗？”
　　陈贵人抬眼看我，目光深邃：“太医说是体虚血弱，但臣妾略通医理，觉得蹊跷。只是那时先皇后心灰意冷，不让臣妾深究。”
　　我默然。又一个谜团。
　　“后来巫蛊之事……”我斟酌着开口。
　　陈贵人摇头：“臣妾可以性命担保，先皇后绝不会行巫蛊之术。那日从她宫中搜出人偶，我们都震惊不已。她当时就笑了，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一个通透的女子。可惜，通透救不了她的命。
　　“娘娘，”陈贵人忽然跪下，“先皇后死得冤枉，臣妾知道不该劳烦娘娘，只求娘娘若有机会，能还她一个清白。”
　　我忙扶她起身：“本宫记下了。”
　　她起身，拭去眼角的泪光：“谢娘娘。”
　　我们又聊了会儿，多是先皇后生前的琐事。透过她的叙述，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活在宫人口中的先皇后，鲜活、真实，有血有肉。
　　送走陈贵人后，我独自在殿中坐了很久。手中的玉佩冰凉，我却觉得烫手。
　　原来我所以为的偶然，都是必然。皇上选我，不仅因为我家世相当、性情温婉，更因为先皇后的认可。
　　那他对先皇后的情意，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晚间，李妃抱着安儿来请安。安儿已经能清晰地喊“母后”了，虽然是对着李妃喊，但李妃还是高兴地教他向我行礼。
　　“快，给皇后娘娘请安。”
　　安儿蹒跚着走过来，奶声奶气地说：“母后安。”
　　我心中一软，将他抱起来。他身上有奶香味，小手软软的，搂着我的脖子。
　　李妃看着我们，眼中满是温柔：“安儿与娘娘投缘。”
　　我逗着怀中的孩子，忽然想起先皇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若那孩子活下来，也该会跑会跳，会软软地喊母后了。
　　“你身子刚好，别累着。”我将安儿交给乳母，扶李妃坐下。
　　她笑了笑：“今日觉得好些了，想来是秋高气爽的缘故。”
　　我看着她依然苍白的脸色，心中忧虑。张昭仪私下告诉我，李妃的身子已经伤了根本，能保住命已是万幸，再难恢复到从前了。
　　“安儿日渐长大，你要保重自己，才能看着他成家立业。”我温声道。
　　她点头，眼中却有泪光闪烁：“臣妾明白。”
　　这时，王修仪来送重阳糕。见到李妃，她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贵妃气色好多了。”
　　李妃起身还礼：“劳姐姐挂心。”
　　我们三人围坐用茶，说着闲话。安儿在乳母怀中玩耍，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王修仪看着孩子，忽然道：“听说先皇后在时，也很喜欢孩子。”
　　李妃好奇地问：“先皇后有孩子吗？”
　　“有过一个，但没保住。”王修仪轻描淡写，“那时宫中妃嫔少，先皇后常召我们说话，还说要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
　　她的话让我想起陈贵人说的，先皇后喜欢热闹，待人真诚。
　　“先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妃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王修仪沉吟片刻：“是个很特别的人。她不像别的妃嫔那样拘谨，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皇上那时很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那后来...”
　　“后来就有了巫蛊之事。”王修仪语气平静，“具体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只记得那日后，先皇后就被软禁了，再后来...”
　　她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
　　殿内一时寂静。安儿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不安地扭动起来。
　　我让乳母带他下去玩耍，转头对王修仪道：“妹妹与先皇后很熟？”
　　“不算熟，但受过她的恩惠。”王修仪淡淡道，“臣妾刚入宫时不懂规矩，冲撞了当时的德妃，是先皇后为臣妾解的围。”
　　又一个受过先皇后恩惠的人。
　　我忽然觉得，先皇后周氏像一盏灯，虽然熄灭了，但照亮过很多人。而这些受过她光照的人，如今散落在宫中各处，默默记着她的好。
　　这或许就是她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送走李妃和王修仪后，我独自站在窗前。秋夜的风已经带了寒意，吹得宫灯摇曳，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我取出先皇后留下的玉佩，就着灯光细看。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每一瓣梅花都栩栩如生。
　　守住本心...这大概是深宫女子最难做到的。
　　但我会努力。
　　不仅为自己，也为那些信任我、依赖我的人。
　　就如同先皇后，虽然香消玉殒，但依然活在记得她的人心中。
　　这深宫漫长，但有这些温暖的记忆相伴，便不觉孤单。
　　窗外，一轮秋月高悬，清辉满地。
　　我吹熄烛火，让月光洒满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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