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沧海

　　十月的最后一天，寒意如同悄无声息的访客，渗透进省公安警官学院的每一个角落。梧桐树早已褪尽了夏日的绿意，只剩下几片顽强的枯叶在枝头瑟缩，风一吹，便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云层压得有些低，预示着夜晚或许会比平时更暗、更冷。

　　与这日渐凛冽的天气形成微妙反差的，是校园里悄然弥漫起的一丝与往日严肃、规整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点调皮诡谲的气息。虽然严格的校纪队规绝不允许像校外商业区那样张灯结彩、群魔乱舞地大肆庆祝西洋节日，但年轻的血液里总涌动着不甘寂寞的因子，这些未来的警官们，总能在这片纪律森严的土壤里，寻找到一些无伤大雅、甚至带着点“地下工作”色彩的乐趣，给枯燥重复、汗水浸透的训练生活，增添一抹意想不到的亮色。

　　午餐时间的食堂，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气味。但在今天，这熟悉的环境里，似乎多了一些窃窃私语和压抑着的兴奋。

　　“嘿！内部消息！绝对可靠！”张晓端着餐盘，像一只灵巧的鸟儿穿过人群，一屁股坐在洛雨旁边的空位上，眼睛亮得惊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宣传科的老乡说，食堂今晚有特别供应！限量版‘脑花布丁’和‘吸血鬼番茄汁’！去晚了可就抢不到了！”

　　所谓的“脑花布丁”，不过是食堂大师傅们灵机一动，用嫩滑的奶冻淋上色泽猩红、质地粘稠的草莓酱，再点缀几颗疑似“神经末梢”的椰果粒；而“吸血鬼番茄汁”，则是在普通番茄汁里加入了微量可食用的辣椒粉，使其入口微辛，回味带着一丝诡异的“灼热感”。这些东西在普通食客眼里或许平平无奇，但在这群被高强度的训练和严格作息约束的年轻学员看来，已经是难得的、带着节日仪式感的趣味了。

　　洛雨舀了一勺面前寡淡却营养均衡的燕麦粥，闻言笑了笑，语气带着了然：“又是宣传科那几位童心未泯的老师想出来的点子吧？我记得去年万圣节，好像还有用面条缠着香肠冒充的‘木乃伊热狗’来着？”

　　“对啊对啊！可惜造型是有了，味道还是食堂味儿。”李萌一边小口啃着馒头，一边有些遗憾地咂咂嘴，“而且，最关键的是，不给发糖果！万圣节不给糖，总觉得少了灵魂！”

　　一直安静坐在洛雨对面，仿佛置身事外、专注解决餐盘里清炒时蔬和鸡胸肉的江游，握着的筷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睑，目光平静地扫过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张晓和李萌，最后在洛雨带着笑意的脸上停留了半秒，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又低下头，继续他一丝不苟的用餐过程。只是，如果观察足够仔细，或许能捕捉到他嘴角似乎极其微弱的、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傍晚，最后一节战术训练课结束，天际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秋风似乎比白天更猛烈了些，在教学楼之间狭窄的通道里加速穿梭，发出呜呜的、如同低泣般的声响，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平白给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应景”的、阴森森的氛围。学员们拖着略显疲惫却依旧亢奋的身体，三三两两地往宿舍区走，准备稍作休整，迎接晚上雷打不动的自习时间。

　　然而，就在大多数人刚刚走到宿舍区与教学区交界的那片开阔地时，异变发生了。

　　“啪”、“啪”、“啪”——

　　几声轻微的、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的脆响接连传来。校园里几盏关键位置、负责照亮主要道路和训练场边缘的高杆路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约好了一般，齐齐熄灭了。大片区域瞬间陷入了一片比平时深沉得多的昏暗之中，只有远处图书馆、宿舍楼窗户透出的零星灯光，以及天边那轮被流动薄云不断遮掩、显得愈发朦胧诡异的弯月，在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模糊的光影。能见度骤然降低，熟悉的校园景观在阴影中扭曲变形，透出几分陌生感。

　　“怎么回事？线路故障？还是跳闸了？” “不知道啊……这黑得有点突然，感觉……有点瘆人啊。” “后勤处今天没通知要检修线路啊……” 人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语，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带着试探和恶作剧意味的怪叫与轻笑。黑暗，总是能轻易放大人类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无论是恐惧，还是……蠢蠢欲动的玩心。

　　洛雨和室友们并肩走在回女生宿舍的林荫道上，光线骤然变暗，让她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下意识地靠拢了一些。道旁那些平日里看惯了的、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灌木丛，此刻在风中摇曳，张牙舞爪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仿佛潜藏着什么未知的生物。远处建筑模糊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也显出了几分狰狞的剪影。

　　“喂，你们说……”张晓故意用气声说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边说一边更紧地挨近了洛雨，“……咱们学校这地方，以前会不会是……那个……乱葬岗什么的？会不会真有什么‘老前辈’……趁着今晚出来……透透气啊？”她越说声音越小，自己先把自己吓到了，猛地抓住了洛雨的手臂。

　　“少在那儿自己吓自己，散布迷信言论！”洛雨虽然语气镇定地反驳，但手心里还是微微沁出点汗。她并非真的相信那些怪力乱神，只是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受控的黑暗环境，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那种蠢蠢欲动的恶作剧氛围，总让她下意识地进入一种警戒状态，这是长期训练形成的本能。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的阴影，像是在执行侦察任务。

　　仿佛是为了印证张晓的“乌鸦嘴”，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猛地跳出两个模糊的黑影，伴随着一声刻意拉长的、扭曲怪异的：“呜……嗷——呜——！”

　　那声音在寂静和昏暗中被放大，显得格外突兀和骇人。

　　“啊——！” 猝不及防的女生们发出一阵短促而真实的惊呼，连洛雨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定睛一看，原来是同区队的两个活宝男生——张轩玮和韩束。他们脸上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油彩，画着粗糙而滑稽的骷髅图案，身上披着临时找来的、皱巴巴的黑色大号垃圾袋充当斗篷，正叉着腰，冲着她们龇牙咧嘴，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

　　“张轩玮！韩束！你们两个要死啊！吓死人了！”张晓反应过来，气得脸颊鼓鼓，弯腰就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石子，作势要扔过去。

　　那两个男生发出一阵哈哈的爆笑，灵活得像猴子一样躲开，嘴里还嚷嚷着“不给糖就捣蛋！”，随即又转身，带着一阵风，窜向了另一群毫无防备、正边走边聊天的同学，故技重施，引发新一轮的惊叫和笑骂。

　　恶作剧的风气，就像被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悄悄而迅速地扩散开来。黑暗中，不时有模糊的黑影从角落窜过，伴随着刻意制造的、各种各样的怪声——低沉的呻吟、尖锐的嗤笑、拖沓的脚步声，以及零星爆发出的、半真半假的笑骂和追逐声。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同学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是压抑已久的青春活力在特定氛围下的宣泄，但在这种光线不明、影影绰绰的环境里，还是让不少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了几分，肾上腺素微微飙升。

　　洛雨无奈地摇摇头，对室友们说：“别管他们了，我们快……”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脚脚踝被什么冰凉、略带硬质的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

　　那触感很突兀，带着夜晚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猛地一缩脚，低呼一声，心跳瞬间加速。她立刻低头，警惕地看向脚下——

　　一个……南瓜灯？

　　一个用看起来不大、甚至有些干瘪的南瓜粗略雕刻成的灯笼，正被人从旁边的冬青丛缝隙里，笨拙地推出来。雕刻者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南瓜盖被切得歪歪扭扭，仿佛狗啃的一般；上面刻出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呈不规则的三角形；那张嘴巴更是咧到了一个夸张的角度，牙齿参差不齐，整个表情看起来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种丑萌的、带着点委屈的滑稽。然而，就在这粗糙的“脸庞”内部，放置的一小节LED小灯，正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橘色光芒，那光芒穿透了南瓜壁，驱散了周围一小圈的黑暗，映亮了地面几片枯萎的落叶。

　　“哇！”这次连一向镇定的洛雨也忍不住轻呼出声，带着十足的惊讶。这可比刚才张轩玮和韩束的骷髅妆要“用心”多了，也……意外多了。

　　推着南瓜灯的人影，有些迟疑地从低矮的冬青丛后站了起来。身影挺拔，肩线平直，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也清晰可辨——是江游。

　　他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薄唇紧抿，但仔细看，能发现他的眼神似乎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洛雨，甚至那惯常冷静的耳根，在幽暗的光线下，也透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明显是警用制式的强光战术手电，金属外壳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与他手中那个散发着温暖橘光的、丑萌的南瓜灯放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矛盾又莫名和谐的画面。那战术手电雪亮的光柱（虽然他此刻并未开启）与南瓜灯温和的光芒，仿佛是他性格里冰冷理性与此刻笨拙尝试的某种隐喻。

　　“给你的。”江游的声音在周围的昏暗和尚未平息的嘈杂怪叫声中，显得有些闷，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把那个丑得有点可爱的南瓜灯又往洛雨面前推了推，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时格斗擒拿时的干净利落截然不同的笨拙。

　　洛雨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那个被递到眼前的南瓜灯，橘色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亮了她眼中清晰的愕然。是……万圣节礼物？从江游手里送出来？这画面太过超现实，以至于她的大脑宕机了几秒钟，无法将眼前这个捧着手工南瓜灯（虽然手艺堪忧）的江游，和那个在训练场上冷静犀利、在课堂上沉默寡言、在对抗演练中毫不留情的江游联系起来。

　　“江游？！我的天！你居然……你居然也会搞这个？！”张晓的惊呼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世界奇观，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江游和那个南瓜灯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不可置信。

　　李萌先是惊讶地捂住了嘴，随即反应过来，眼里闪过促狭的光，用手肘悄悄地、用力地撞了撞还在发愣的洛雨，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江游的耳根似乎更红了一些，但他依旧强自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语气平淡地解释，像是在做战术汇报：“下午……野外生存课辨识植物，附近农户的。刻坏了，凑合看。” 他言简意赅，试图将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行为，归结于一次“物尽其用”的偶然。他说的是刻坏了的南瓜，但眼神却飘向旁边晃动的树影，始终没有真正落在洛雨脸上。

　　洛雨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她忽略掉室友们意味深长的目光，蹲下身，小心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珍视的态度，捧起了那个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的南瓜灯。入手是南瓜表皮微凉的粗糙感，但里面那团模拟火焰跳动的小灯，却散发出真实的、驱散寒意的温暖。那橘色的光晕柔和了她因为训练而略显锐利的眉眼，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刚才因黑暗和接连恶作剧而产生的一丝不适与警惕。

　　“谢谢，”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江游，对他露出了一个毫无芥蒂的、真心实意的笑容，嘴角弯起的弧度比南瓜灯上的笑脸要好看无数倍，“很好看，我很喜欢。一点也不坏。”

　　江游看着她脸上毫无掩饰的、被暖光映照得格外柔软的笑容，和她眼瞳里清晰映出的、属于自己的倒影以及那点跳跃的橘光，微微一怔，仿佛被那光芒灼了一下，随即有些仓促地、更加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就在这时，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和爆笑。原来是几个“玩嗨了”的男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台小型投影仪，试图在教学楼光滑的白色墙壁上投射出模糊扭曲的鬼影，想要营造更“专业”的恐怖氛围。结果显然操作不太熟练，投影仪摆放不稳，晃了几下，一道刺眼而杂乱的光斑猛地脱离了预定轨道，像失控的探照灯一样，胡乱扫过洛雨他们所在的方向。

　　刺目的光斑瞬间掠过江游的脸，他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种训练形成的本能反应被触发——他握着战术手电的右手手腕极其稳定地一翻，拇指精准地按下开关。

　　“唰——”

　　一道稳定、精准、亮度极高却毫不晃眼（他刻意调整了角度）的白色光柱，如同出鞘的利剑般，骤然划破昏暗！这道光没有指向那些恶作剧的同学，也没有去干扰那胡乱晃动的投影光斑，而是稳稳地、坚定地投射在洛雨和她身边几个女生脚下的路面上，形成一个边界清晰、明亮而温暖的光圈。这光圈如同一个无形的保护罩，将她们与周围混乱的黑暗、诡异晃动的光影以及不时窜出的怪叫黑影，清晰地隔离开来。那光束的边缘清晰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和安全感，与他手中南瓜灯那团暖橘色的、跳跃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守护。

　　“走了。”江游维持着这个为他划出安全区的照明姿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但他侧过头，对着还捧着南瓜灯的洛雨，清晰地说了两个字。

　　洛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捧着她那个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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