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启椿欢

　　小老头还在做那口破棺材，甚至执意要教我。我坐在小时候他给我做的专属小板凳上，看他有条不紊地一遍遍刷红漆。

　　我问：“这是谁的棺材？”

　　他停下动作，那双眼里盛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轻柔而冰冷地覆盖每一个试图发声的角落。

　　“你的。”

　　我有些无语，又隐隐期待：“我的？那我今晚就躺进去试试。”

　　小老头不再理我。

　　我手工实在糟糕，找了个借口溜出门。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怪，但我始终抓不住那强烈的插入感与不对等究竟源自何处。

　　两个小孩在树下牵着手转圈，嘴里哼着模糊的歌。他们累了，就坐在昨天我送走许柯年的地方，拿起供品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聊。

　　我本以为自己听不懂，可走近了，那些稚嫩的话语在我脑中自动翻译成清晰的句子。

　　“村口那辆车好漂亮啊，这么大！”女孩张开双臂，似要拥抱什么。

　　“我们这儿怎么会有人来？”男孩反驳。

　　车？是四个轮子还是三个？从小卖部出来，我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转头望向村口。

　　——那么远，能看见什么？我掏出一块钱付账，老板枕着手臂睡得正沉，蒲扇盖在脸上遮光。

　　“老板，做不做生意了？”

　　他没动。我也懒得再喊，把钱压在算盘下便走了。

　　天色渐晚，现在去村头，回来估计要摸黑。可转念一想，反正也没人管我，便毫不犹豫地朝复式小木屋相反的方向走去。

　　劣质耳机淌出的旋律像浸了水，沙沙作响。我把它摘下来，那悬在半空的单元仍固执地唱着，声音漏得厉害，在空旷中激起回响。

　　锈蚀的气味愈来愈浓烈。非是鲜血的腥膻，而是更钝重、更顽冥的金属朽坏的气息，从道路两旁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后弥漫而出，无处不在。

　　我继续走，黑色外套沉甸甸的，衣角滴下红色的水珠，是空气中凝结的锈，顺着织物的纹理滑落，在尘土上溅开一朵朵细小的、哀伤的花。

　　有一双无形的手压在我肩上，把湿透的记忆一件件披在我身上。我只觉得脊背越来越弯，每一步都留下潮湿的红色脚印。

　　那耳机还在唱，可声音变了调。我停下脚步，看见村口的门牌歪斜着，铁锈正从锁孔里缓缓涌出。

　　我抬起手，发现指尖也染上了淡淡的锈色。青柯村本身正在缓慢地氧化、朽坏，连同时光一起，而我这件不断滴水的外套，不过是这巨大腐朽过程中，一道尚且新鲜的创口。

　　歌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中，唯有铁锈生长的声音，细密如雪落。

　　那辆被孩童称赞的车，就停在眼前，不过这时，天光尚未完全隐去。

　　四个轮子。我绕了一圈，发现车门没关，假装不经意扫视周围，然后上了车。

　　我在车里坐了许久，这一切对我来说太新奇。直到想离开时，才惊觉窗外已被不知何时升起的浓雾彻底包裹。

　　雾影深处，一个人形轮廓正缓缓走来。

　　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阴郁气息让我战栗、恐惧。

　　周遭迅速暗沉下去。

　　“咚！”

　　驾驶座旁的车窗被猛烈拍击，整辆车随之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被困在这铁皮囚笼里，恐惧扼住喉咙，几乎无法呼吸。

　　我趴伏在方向盘上，徒劳地张大嘴喘息，身上的重压要将我的脊骨碾碎。

　　突然，拍打声停了。视线昏昧摇摆，冰凉的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眼角，双手在前方无力地抓挠，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却已再无气力。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飘远，坠亡。

　　其实，雾中人并未离去。他就站在车头前，冷漠地注视着驾驶座上昏迷的我，以及我手边，那本即将触及的日记。

　　——

　　再醒来，是在二层的房间里。一切如此熟悉，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盖得刚刚好，既不厚重也不松散，身上清爽得很，昨夜定然是睡熟了，那些莫名的不适感全没了踪影。

　　起身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股慵懒压了回去。我索性又往枕头里陷了陷，就这么躺着，享受这片刻不用奔波的松弛。

　　我重新合上眼，一滴水珠猝不及防落下，轻轻刺了下敏感的神经，瞬间将大脑从迷糊中拽了出来。

　　我一起身，胸前紧抱的日记本掉在腿上。

　　我什么时候把它拿出来的？

　　随手塞在书包里的日记，居然自己长腿跑到了床上。我以为是自己昨晚写日记太晚，不小心睡着了。

　　昨晚？前天许柯年走了，昨天……昨天我做了什么？

　　我跳下床，在外套口袋里翻找，外套湿得不成样子，还有一根棒棒糖。对，我昨天买了棒棒糖，然后坐上了一辆豪车，车上还有一本……日记！

　　我猛地转身，将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又拿起我抱着睡觉的日记。

　　两本比对，一模一样。

　　翻开看，前面都一样，但从车上拿回来的那本，多了一篇——属于昨天的日记。

　　可我昨天根本没写日记。

　　我……连怎么回来的都没有记忆。

　　“靠……撞鬼了？”

　　20XX年7月14日 雨
　　今天的雨下得好大，我躲进小卖部，身上还是湿了，又闷又热。
　　我买了一包纸，擦掉刚才摔跤沾上的泥。
　　屋檐下的空间被雨声填满，我低头擦拭裤脚上的泥点，布料吸饱了水，手指一按就陷进湿润的纤维里。
　　这时候，我才发觉角落阴影中站着另一个人，像被雨水浸透的旧报纸，安静得要融进墙面的水渍里。
　　擦拭徒劳，索性放弃，想着回去换掉便是。我目视前方，余光瞥见那人毫不顾忌地盯着我。
　　他走过来。莫名地，一丝紧张攫住了我，混杂着些许好奇。
　　他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那双眼睛望过来，温柔得让人心口发痛。我清楚地知道这种滋味曾在无数个黄昏造访过我，可当它此刻再度叩门，脑海里只剩一片被洗得发白的旷野，连一丝可供辨认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他轻轻蹭了蹭我的脸，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着他的轮廓，如同薄雾缠绕着静默的山脊。那凝视里藏着整片退潮的海，湿润的、咸涩的，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语，都沉淀成了眼底的星屑，微微发着光，又渐次熄灭。
　　他的手没有放下来，就这样静静地端详我。他的右眼皮上缀着一粒浅褐色的痣，要凑得极近才看得清，随着睫毛颤动时若隐若现。
　　他轻笑一声，嗓音低沉，像在哄慰一个孩子：“又摔了？下次说不定就不下雨了。盛夏时节，落雨确是不合时宜，只是……我太想见你了。”
　　他用干净的纸，细致地擦去我脸上的泥痕。我怔在原地，无法反应。他的言语……那般熟稔，似乎我们早已相识经年。
　　可我的记忆分明告诉我，这是初见，我连他的名姓都无从知晓。
　　雨水沿着屋檐，织成透明的珠帘。他在我身侧轻声说，这雨，是为挽留。

　　我猛地将日记抛开，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升，冷汗濡湿了后背的衬衫，紧贴着皮肤，黏腻冰冷。

　　是我的字迹，但为什么会多出来一篇？未曾亲历的场景，诡异地浮现于文字之间，我的心绪陷入一片茫然的迷雾。

　　“李木枋！”小老头在楼下喊我。不及深想，我将日记本胡乱置于桌上，匆匆跑下。

　　小老头说有个客人，还带着一个拖油瓶，让我带他在村里转转，他们要谈正事。

　　客人是个面容模糊的中年男人，他带来的少年则一脸戾气，眼神不善。我问他的名字。

　　他点燃了一根烟，火星明灭间，兴味盎然道：“梁穗生。梁山好汉的梁，麦穗的穗，生嘛……生养的生。”

　　我点头。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便不再自我介绍。

　　可青柯村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正绞尽脑汁，没想到梁穗生直接略过我，坐在我的小板凳上自顾玩起手机。

　　他周身透着股养尊处优的矜贵气，皱着眉看我时，似乎很不喜欢我。

　　我亦不愿与他虚与委蛇，转身回房，继续琢磨那两本日记。

　　我在新找到的日记本上写东西，旧的那本毫无动静，我甚至撕掉了一页。它们都属于我，也就是说，同一空间里，出现了不同时间的东西。

　　是平行的时序在此产生了交错么？那么，我会否遇见另一个我？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趴在凌乱的床单上，身后床垫下陷。一丝冰凉的呼吸顺着我的脊椎滑下来，惊得我手边的纸页哗啦作响。

　　老旧的台扇在床头摇晃着生锈的脑袋，将灯光切割成明暗交替的喘息。

　　我猛地想坐起来，刚侧过头，一只冰冷的手就抵住我的后脑，不容抗拒地将我的脸压进枕头里。布料摩擦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我浑身发抖，牙齿磕碰着语无伦次：“你是谁？别杀我……求你了……”

　　那东西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鼻尖若有似无地掠过我的发梢，像在辨认某种气息。

　　我嗅到铁锈与陈年尘埃混合的味道，与那两本日记里夹带的气息如出一辙。

　　电扇仍在不知疲倦地转动，每一次吱呀声，都像是生命倒数的节拍。

　　“我……我可以把日记都烧掉……”我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哀恳，手指深深陷进床单，“就当什么都没看过……”

　　冰冷的吐息停在耳畔，我听见纸张翻动的轻响，它正用那只没有温度的手，翻看摊在枕边的那页日记。

　　趁此间隙，我挣脱那只冰冷的手，狼狈地滚下床铺。腰侧撞在床头柜角上，一阵钝痛让我倒抽冷气。挣扎着抬头望去，我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

　　——是个穿着暗红色古装的长发男人，布料被雨泡过般沉重地坠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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