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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思安北疆
秦始皇二十八年八月,行辕驻于彭城。 时近黄昏,暑热未消,蝉鸣聒耳,侍从在帐角置了冰鉴,丝丝凉意才稍稍驱散了些许闷热。
一位原燕国贵女姬兰放下手中团扇,轻声对身旁的姐妹说道:"在彭城此时尚觉暑热,然妾在蓟城时,八月秋风便已透骨生寒,早晚需加厚裳。待到九、十月间,中原犹是深秋,北地却已呵气成霜,河面结凌。"
安舒公主执着一柄素纱团扇,轻轻扇着风,眉间带着一缕忧色:"北地苦寒,算算时日,戍边将士的冬衣该早作打算了。"
将离公主刚从帐外进来,闻言笑道:"若能似狐兔,天生便披着一身厚毛,无惧寒冬,该多便利!"
齐太后端坐于上,闻言,目光从将离身上缓缓掠过,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生灵皮毛,乃天所授。欲取之为人所用,百兽之皮方成一裘,何其艰难。莫说数十万甲士,便是宫中用度,也需循制而裁,岂能奢求?"
田姝放下正在核验的粮帛简册,接口道:"太后所言极是。寻常士卒冬日多着缊褐,内絮麻枲,初时尚可,一旦浸了潮气汗湿,便板结如石,难以御寒。"
吕雉执起案上凉浆饮了一口,眉间微蹙:"丝絮价昂,裘皮难得,麻絮易结......莫非竟无两全之法?"
满室一时寂然,唯闻冰鉴中冰块融化的细微滴水声。
忽有列卿家眷细声喃喃:"裘皮自是珍贵......可那附着在皮上的绒毛,应是不值钱的吧?若只取毛,不为皮,可能充絮?"
话音未落,旁坐的宗女便笑着摇头:"妹妹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离皮之毛,如同无根浮萍,如何能成事?"
那家眷面颊微红,仍强辩道:"麻絮、丝絮,不也是零散之物?它们既能充填,毛为何独独不可?总要试过方知!"
默立帷畔的墨家少女阿墨此时也抬起头,怯怯附和:"或......或可一试?"
吕雉与齐太后目光微触,见对方目绽神采,遂道:"善。"
将离性子最急,立即起身:"我这便去命人弄些羊毛来试!"说着便风风火火地出了大帐。
不过半日,侍从便捧来一件新缝制的夹衣。众人好奇围观,见其以寻常麻布为里外,填充得鼓胀囊囊。
田姝抢先将衣裳披在身上,片刻后便惊异道:"咦?比穿着同样厚的麻絮夹衣要轻快些!"又过片刻,她额上竟渗出细汗,不由叫道:"果真暖和!这才多一会儿!"
众人正觉惊奇,细心的安舒却微微蹙眉:"这气味......贴身穿,总有一股子羊膻气,挥之不去。"
更糟的是,田姝走动几步,那夹衣下摆便显出异状:"你们快看!这羊毛都沉到下面去了,上面竟薄了一层!"
精于女红的魏芷执衣细观,指尖抚过缝线:"羊毛轻滑,缝隙又大,自然会坠。需得麻絮掺杂再用更密的针脚,横竖多缝上数十道,将其牢牢固定在内,或许可行。"
此法一出,众人皆觉有理。然而那萦绕不散的膻味,却非针线能解。
此时,阿墨再次怯怯开口:"阁主,这腥膻之气,恐在制作之初便需处理。宫中裘皮,其毛并无此味,匠人定有去秽之法。可否容阿墨前往请教?"
赵高遣人引阿墨往匠作区寻访匠人。
阿墨归来时,眼中带着了然的神采:"禀阁主,问明白了!老匠人说,制作裘皮时,需以石灰或草木灰水反复浸洗生皮,搓揉皮毛,去其油脂污秽,再以清水漂净,如此制成之裘,毛色光洁,腥膻尽去。此法或可用于羊毛。"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匠人还言,北胡亦用羊毛捣制成毡,厚重虽厚重,却因不通此去秽之法,腥臊刺鼻,多用于铺地覆帐,不堪为衣。"
满座闻言,皆有所悟。数日后,赵高捧着数团已无腥气、变得松软洁白的羊毛归来时,阁中皆是惊叹之声。
"竟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安舒以指轻触,只觉柔软异常。
魏芷捻起一团细看,面露喜色:"去其污秽,存其蓬松!再依先前所言,以密线纵横固定,其保暖之效,定远胜麻絮!"她转向吕雉,语气振奋:"阁主,得此'洁毛',不仅可填夹衣,或亦可仿胡人制毡,品质必远胜其粗陋之物!"
齐太后一直静听不语,此时方伸手取过一团羊毛。那历经沧桑、布满纹路的手掌,与掌中雪白蓬松的绒团形成鲜明对比。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此物之妙,不在其形,而在其理。"目光扫过众人,"我大秦既掌此化浊为清之术,而羊毛于草原,遍地皆是,胡人视若寻常。他们所缺,是我中原的粮、布帛、盐铁。"
她将绒团置于案上,手指轻按:"铁器,乃国之命脉,绝不可资敌。此节,关乎社稷存亡。"语气斩钉截铁,随即微顿,"然,盐与布帛,则可为我所用,控其量,衡其价,以为长久羁縻之策。"
见众人凝神,方续言道:"若于边境开设官市,专以此法收购羊毛......胡部为求生存之资,必竞相蓄羊取毛。"
一位曾留意农事的女子若有所思,轻声道:"岂止羊毛?胡地牛马成群,畜粪堆积,于他们或是无用之物,若能运回关中,沤熟肥田,必是沃野千里。"
齐太后微微颔首,目光深远:"彼辈畜群愈盛,则于我依赖愈深。各部为争草场、夺贸易之利,内耗必起,何来余力南顾?"
吕雉眼中光芒闪动,接口道:"《管子·轻重戊》中记载购鹿制楚和服帛降鲁梁,正是此理。我大秦亦可效法。陈粮平常可酿酒交易,若他们遇到灾害,我朝便可用粮食换取其马匹。届时,他们有粮食而无战马,自然也兴不起风浪。"
她略停顿,声音更沉:"更者,官市一开,商旅辐辏。何处羊毛丰沛,何处急求盐粮,诸般动向,皆成边情征兆。敌之虚实,尽在我掌握之中。"
帐内一片寂静,唯有冰融滴水之声。诸女皆被这环环相扣的深远谋略所震撼。
赵高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一贯的谨慎:"此策大善。然欲成久远之计,尚需严守机密。这去膻之法,乃是我朝命脉,绝不可令胡人窥得。"
吕雉颔首,思路清晰地接道:"府令所言极是。需锁住源头。天下石灰矿脉,皆由少府直辖,设为官矿。烧制煅炼之役,由可靠之人亲督罪奴于矿场左近完成。"
",锁住精粹。"她继续道,"所有药石配比、水火相济之诀,皆由府令调内侍宦官掌执,依少府密法而行。使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乃'固其本'。"
",锁住人心。"她最后说道,目光扫过众人,"北疆工坊之内,凡动手洗毛者,须由天下各郡慈壤之中,遴选身世清白、携女来投、且无子之妇人,号为'净媪'。"
赵高目光微转,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凡为净媪者,其女可送入坤元阁侍奉贵人,名目嘛就是习规矩,见世面,让她们母女有个盼头,也让天下人看看,忠心为国者,朝廷必不负她。实为质子"
"至于后续、填塞、成衣诸般杂役,"吕雉总结道,"便可由各郡人满之慈壤,酌情抽调人手,北上充实工坊。如此,既解了她们的口粮之困,也省了千里运毛的靡费。"
寥寥数语,一道由矿产、宦官、净媪与罪奴共同构筑的、贯穿帝国筋骨的保密壁垒,已悄然成型。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清晰的击掌。
众人惊愕回望,只见皇帝嬴政不知何时已立于帐门处,玄衣纁裳,静默如山岳。
他缓步走入,目光掠过案上绒团,最终落在齐太后沉静的面容上。
"善。"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夫人执掌齐政数十载,韬略深远,朕今日亲见。"
他的视线扫过帐中诸女,语中竟含一丝难得的慨然:"以边贸代征伐,以余缺制强胡。此等庙谟之策,纵使满朝公卿,能及此者亦寥寥。"
屈指轻叩案几,声如金石:"此策,准。坤元阁诸女,具功记录,容后封赏。"
言毕,不再多留,转身离去,玄色袍袖在暮色中卷起一丝凉风。
众人躬身相送,再直身时,心中俱是热流涌动,又带着几分恍惚。无人能料,这始于一句嬉言的"狐兔皮毛",竟真能编织成一条束缚北疆烈马的无形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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