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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圆
小丫子被新西席牵着,在竹林处目送着朱盈一行人走远,并肩走进了小楼。
“我叫小丫子。”
女孩仰着头说,正如之前对朱盈强调的那般。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这么重要,只是所吃所用完全寄托于别人时,名字就被她下意识地牢牢抓住,成为了唯一可以递出去的东西。
郡主微笑:“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丫子摇头,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既师从于我,大名本该由我来起,不过朱老夫人和我说过,你的名字已经起好了。”
“我不要她给我起名字!”小丫子脱口而出。
“是吗?可我觉得应该不是她起的。”
郡主低头打量着她,“你是几日前才刚到国公府上的,那之前都是住在哪里?”
“小仓村。”女孩答道。
郡主将她拉到案前,摊开一张地图细细地看了半天,用笔尖蘸水,在琼河中游北岸的三角区附近虚点了一处位置。
“你的贝是在琼河边捡到的,对吗?”她问。
小丫子垂眼不答。
“不用害怕,你既已是我的学生,就不会把你交给别人。”
郡主安慰了一句,目光在地图上游离着,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那枚贝。
“本来贝币只有西境外的远海边才有,但那条河是个例外……不知为何也能产贝,且只有骨贝。自从这一点传开之后,如今流转到西京的,基本上都是都是骨贝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这也是琼河二字中‘琼’的来源。”
小丫子只能听个半懂,些许不解绊住了她——什么叫骨贝?什么叫西京?琼字怎么就来源了?
郡主见她神色茫然,便知晓她是真的一点儿底子也没有,轻叹了口气,不再纠结于此,叫来侍女磨墨,提笔悬腕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
“程双圆。”她笑着指着那三个字,用正宗的雅音念了一遍,“今后这就是你的名字。”
“程……双……圆。”
小丫子瞪大了眼念道,“我的名字?”
“是的,应当是取的福慧双圆之意。”郡主颔首,“取名人对你有很深的祝愿。”
小丫子读着那个名字,一股雀跃从心里蹦上来——有谁会给她起一个有很深祝愿的名字呢?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阮皎玉,也只能想到阮皎玉。
“你现在用的名字可以抛下了,双圆。自然,如果你喜欢,小丫子仍可以作小名。”
“我不喜欢。”
程双圆赶紧表态。
有了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后,谁会喜欢小丫子这个潦草无比的代号呢?
她刚说完就顿住,忍不住回味着西席叫她的那两个字,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从别人口中吐出是如此玄妙。
“小丫子”这个随口的叫号,她用了十一年,从未生出过任何归属之情,而双圆二字仿佛一脱口,一种文字特有的契言便将她与其牢牢捆绑住,生死不可分割。
我要永远都叫程双圆,她想。
郡主仿佛透过那双清眸看透了她的想法,微微一笑。
“琼河一带以务农为主,据说女孩出生后,多半会在一月内被溺死,即使长大了的,也很少起名,很多都是直接叫丫头或是妮子。”
她眼带悯意注视着程双圆,道:“你既有了名字,便不再属于她们之中。不管你之前是否被言语恶习所拘、所囚、甚至所害,是否因过往而心生卑猥,或心存恶念,今日都需尽数抛下,因为你无需再背负从前的命运。”
程双圆瞪大眼睛。
“从今日起,不得懒惰,不得懈怠,不得言行粗鲁,不得毁坏典籍,不得伤害草木,需勤勉刻苦、孜孜不倦,能做到吗?”
女孩点点头。
她甚至对很多词语听不太懂,但不妨碍莫名的热流从心里直冲上眼,把一切都弄得很模糊。
从今以后,无需再背负从前的命运吗?
……她不会懈怠的。
“好孩子。”郡主眼里又重新盈上了笑意,“悟性极佳。”
她挥手从角落里招来两个侍女,她们一齐走近,屈膝行礼。
“这是雾霭。”她指着左边略微不苟言笑的那个说:“她负责在闲时教你礼节仪态。这是流云。”右边那个侍女对程双圆微微颔首,“她负责你的衣食起居。”
“今日你可先熟悉一下这里,从明日起,卯时开始上课,上午识字,下午讲学,其余时间与雾霭学礼仪。”
郡主牵起程双圆的手向前走,从两侧满架书册中穿行而过,边走边示意着说:“这里的书只要你能做到,可以读到全部读完为止。”
程双圆望着那些据说由无比贵的纸张所集成的书册,忆起她曾因想知道纸是什么,提早溜进了学堂摸纸,在上面留了个手印,结果那几个人找上门来,家里没有东西可赔,她被当场狠打了一顿,起来后过了差不多半月,才重新能走路。
现在,她的西席告诉她,这些她都可以读。
岑竹烟微笑着看着她,渐渐松开手,停在了书房长廊的边缘,目视着流云牵起女孩向前走去。
她目光如雾,随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弥漫过廊间。
含光走近两步,笑道:“郡主很喜欢这个孩子。”
“聪颖,有悟性。”岑竹烟唇角持续地抬着,“朱老夫人的来信里特意提到这孩子突逢大变,或许个性古怪,但我今日观她双眼清澈,举止干脆不畏缩,这很难得,说明其心地澄明、并未被阴暗之事侵染。”
“郡主看人最重心地。”含光忍不住感叹。
“再者,出身微寒者多半不怕吃苦,这点也极好。”说到这,她忍不住笑起来:“在姐姐提到的那些个贵族里面,哪里能找到这样的?这是上天送给我的好学生。”
含光也跟着笑起来:“这下王后尽可放心了。”
“你倒是提醒我了。”
岑竹烟闻言转身,从长廊中往回穿行,重新坐回案前,开始亲自动手磨墨:“我要修书一封,将此事细说于姐姐。”
另一边,程双圆被两位侍女带着进了屋,发现她的新居室大小居然比国公府的那间还大,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空空的书架摆在一旁,像是在时刻提醒着她:前路还有很远。
她没什么行礼可安置,几乎是立刻就走了出来,在如同仙境的居所里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雾霭教会了她大门口和竹林阁楼牌匾上的大字,分别是“烟波居”和“落月阁”。她在心里反复地念着这几个字,直到回到新居,摸索了半天笔墨,试图将它描摹出来,可惜只有小半笔画能堪堪记得,其余的全如同记忆般模糊成了墨团。
女孩吹熄了摇晃的油灯,执着地在一片阴暗中画着墨点,流云劝女孩歇息无果,只好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月影斜斜,爬上笔尖。
程双圆伸手去摸,才恍然想起:月光是触碰不到的。
她痴痴地望着那一片银白,刚过完的这几天快得如同白驹过隙,简直不可思议——忽然间,她就有了西席,有了顿顿能吃饱的饭食,有了温暖舒适的席铺,就像有了一切。
不过一天,她作为小丫子的那些过去就飞快地褪去,泛黄、萎缩,变得令人生厌而无法忍受。她想那段时光的时候,总要越过心中的一道无形的界限,才能够想得清晰。
那她为什么还非要记得这些呢?
程双圆这样问自己。
可……她明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只有记得过去那段日子,她才能重温见到阮皎玉的那一刻,回想起她曾如婴儿般蜷缩在琉璃般的河面中央,因为另一个人以身体化作了船只,将她载起。
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这些都是真实的。
不是病时昏沉梦,不是空想虚幻泡影。
她是真的跨越了很远很远的距离,被阮皎玉从琼河边的小仓村带到了这里。
这是一缕牵丝,被她系在最坚不可摧之处,一旦她寻到机会,就会顺着执念追过去。
直到将那个人找到。
-
黄昏,琼河边。
昼夜在上空缠斗在一起,未见分晓,目之所及之处尽是混沌的昏沉。
一片无垠的荒原接着这条奔涌不息的河流,方圆十里却寥无人烟,只剩野草萋萋。阮皎玉从这样的原野上行过,独自朝水色走去,一只脚刚踏进浅水,河面却霎时间翻涌起来,平地升起几丈高。
她仰头望着那浪头,看着它顷刻间便垂直落下来,水幕后显出一个人影。
那人虽从河中冒出来,却不像阮皎玉一般浑身湿透,而是宽袍大袖随风飞扬,猎猎作响,直翻飞成了灵前白幡。她歪着脖子低头俯视着阮皎玉,嘴角几乎上咧到耳根,双眼笑弯成新月,一副喜庆至极的惨白画皮糊在脸上,浑身上下一片欢欣的死丧气。
阮皎玉立即认出了来者。
这幅浑身萦绕不散的死丧气,只有来自地府的阴差身上才有。
……是白无常。
正当她出神的关头,对方先开了口。
“小丫子,年十一,命数——夭折。”
她踏着浪念道,笑脸兴高采烈,声音却怪腔怪调,话尾露着一股阴柔的狠意:“死法——于琼河中溺死,我来此地——拘魂。敢问大人……”
她从浪尖直挺挺地蹦下来,将惨白的脸贴上前去:“她在哪呢?”
“小丫子已死。”阮皎玉说,一时分不清她和白无常的脸谁更惨白,“你要找的魂魄不在这里。”
“的确——不在这里。”白无常半分不动,“在西京郡主府……东厢房内,多谢大人指路。”
“不!!”
阮皎玉一把揪住她,急急地说:“她命数已改……她不叫小丫子,她叫程双圆,今日已过十二。”
“阴阳簿可不在我手里。”
白无常歪头看着她,阴阳怪气道:“大人贵人多忘事……改命添寿这种区区小事,当属阴律司,可不是本阴差说一句算一句的——大人敢越俎代庖,替那肥虫把字改了,本差可不敢——怕下辈子夭折。”
阮皎玉被“夭折”二字刺得心一抖,松开了手。
“我去阴律司……现在就去。”她迅速说道,灰眸眨也不眨地盯着笑眯眯的阴差,像是生怕她跑了似的,求道:“你与我同去,好吗?此事有我陈情,必不会让你责守有失。”
出乎意料地,白无常只顿了片刻,就退了回去,一副欣然应允的样子。
“请吧,‘河神’大人。”她说。
阮皎玉苍白着脸,顺着话音向前走了两步,双腿化为鱼尾一甩,便消失在巨浪间。白无常在同一时刻蹦上浪尖,瞬间如气沫般融进水里。
整个河面顷刻间风浪皆息,安宁得仿佛从无人来过。
琼河内,阮皎玉灰色发丝如海藻般顺着水流摆动,整个人逆流而上,贴着河底向前穿行,而白无常则化成了一团幽荧的鬼火,跟随在她身侧,半寸不落地与她同行,即使没有实体,却让她无时无刻能感受到这位鬼差的存在——她的魂魄冷得似冰,是阮皎玉为数不多的能感受到温度的事物。
自从化身为鬼后,除了这条河,她几乎从未与什么东西同行过。
此刻,她迎着混沌的河底砂砾,身侧是鬼火幽光,在这样的乱流里,竟再次陷入了已经回忆过无数次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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