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录

作者:般般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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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 章


      竹林幽深茂密,脚下是松软潮湿的落叶层,踩上去悄无声息,反而更衬得四周死寂。仅有头顶竹叶缝隙间漏下的惨淡月光,勾勒出前方影影绰绰的路径。
      叶知秋一手按着横刀,拨开挡路的竹枝,走得又快又急。裴清珩紧跟在他身后,青衫下摆已被露水打湿,呼吸略显急促。
      灰衣班主那句“他快不行了”像根刺,扎在叶知秋心头。他原本以为要面对的,是一个心思缜密、冷静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却不想,等来的可能是一个生命即将燃尽的可怜人。
      “这林子邪性,小心有机关。”叶知秋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以林远展现出的机关术,在这无人竹林里布下些陷阱,太容易了。
      裴清珩微微颔首,轻声道:“此地气息……驳杂。有浓烈的药味,有绝望的死气,但也有一丝……微弱的……幼童生气。”
      秀秀!叶知秋神思一振,脚步更快了几分。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
      竹林尽头,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庙墙倾颓,瓦砾遍地,野草几乎淹没了门槛。唯有庙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火光,像是油灯或残烛。
      叶知秋示意裴清珩放轻脚步,两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庙门。他侧耳倾听,庙内寂静无声,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庙内景象,让见惯了场面的叶知秋也怔了一瞬。
      没有预料中的凶徒,也没有森然鬼气。庙宇不大,正中那尊泥塑山神像,早已金身剥落,露出里面黢黑的草胎,显得有几分滑稽和凄凉。神像下方,用干草简单铺了个地铺,上面躺着一个人。
      借着地上一盏如豆的油灯亮光,叶知秋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正是画像上见过的林远,或者说,是林远残留的形骸。
      他整个人瘦削得脱了形,裹在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子里,露出的脸颊和脖颈处,是大片狰狞扭曲的紫红色烧伤疤痕,肌肉挛缩,使得他一边嘴角不自然地歪斜上扬,仿佛凝固着一个诡异而痛苦的笑容。他闭着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偶尔喉头滚动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在地铺旁边,有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衣衫虽旧却洗得干净,正蜷缩着身子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是那尊在周老木匠家发现的母子木雕。
      而在庙宇的另一个角落,堆放着一些简单的炊具和药罐,还有几个已经完成的木雕。
      这些木雕却与之前见过的截然不同,不再是诡异的“笑面小鬼”,而是些小兔子和小雀鸟,雕工精湛,透着笨拙的童真与关爱。
      叶知秋的心微微一缩。
      先前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被戏弄感,在这一刻,都被眼前凄惨而温情的景象冲淡了。
      他轻轻走到地铺前,蹲下身。
      似乎是被脚步声惊动,林远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他的眼神浑浊,涣散,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叶知秋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异常的平静,继而露出一丝探寻的光。
      “你……是……叶……县令?”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
      “是我,江都县令叶知秋。”叶知秋放缓了声音,生怕惊扰了旁边熟睡的阿秀,也怕震散了林远这最后一口气。
      林远嘴角那扭曲的弧度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只牵动了更多痛苦的皱纹。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叶知秋身旁的裴清珩,又看了看角落那些小动物木雕,最后目光落回叶知秋脸上。
      “更夫……张员外……井……火……”他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词,眼中流露出询问之色。
      叶知秋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沉声道:“你的戏,本官看懂了。赵阎王纵火,孙铁匠已然指认。张员外……也脱不了干系。”
      听到“赵阎王纵火”几个字,林远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一股刻骨的恨意,但旋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他喘了几口粗气,像是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目光投向睡梦中的阿秀,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秀秀……无辜……”他嘶哑地说,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入狰狞的疤痕里,“我……别无他法……唯有……借山魈之名……才能……才能让你……看到……”
      叶知秋默然。他明白了,林远自知重伤难愈,命不久矣,他一个残废之人,无权无势,想要扳倒赵阎王、张员外这样的地头蛇,为妻报仇,为女求一个公道,常规途径几乎不可能。他只能利用自己登峰造极的技艺,布下这一连串诡异惊悚的迷局,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将叶知秋这位新来的县令,强行拖入这场是非,逼他不得不查,不得不正视这血淋淋的真相。
      “那本手札……”叶知秋轻声问。离开江岸前,那位灰衣班主突然叫住他,说是林远藏着一份极其重要的手札,其中记录十分关键。
      林远的目光投向地铺枕头下。叶知秋小心地伸手,从下面摸出了一本陈旧的册子。
      翻开一看,里面记录的不仅仅是技艺心得,更多是这些年林远暗中搜集的,关于赵阎王放印子钱、逼良为娼的零碎证据,以及张员外巧取豪夺与某些胥吏往来密切的蛛丝马迹……
      这些记录虽然不成系统,但足以作为调查的突破口!
      这,才是林远真正的“剧本”和“证词”!
      “我……时间……不多了……”林远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浅短,脸色灰败下去,“秀秀……拜托……”
      他用尽最后力气,颤抖地抬起那只布满伤疤的手,似乎想再抚摸一下女儿的脸颊,却终究无力地垂落下去。他的眼睛依旧看着阿秀,眸光里含着深深的牵挂,最后缓缓地闭上。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也在为这个饱受磨难的生命送行。
      庙内陷入了沉寂。只有阿秀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咂嘴声,细微可闻。
      叶知秋久久蹲在原地,看着林远扭曲却平静的遗容,心中五味杂陈。
      他愤怒于赵阎王和张员外之流的恶行,悲哀于林远一家遭遇的不公,也震撼于这绝境中的父亲,为女求生所爆发出的智慧与力量。
      裴清珩默默走上前,将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了林远身上,遮住了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他看了一眼熟睡的阿秀,低声道:“他撑到此刻,便是为了亲耳听到县令的承诺。”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站起身,声音低沉而坚定:“放心,赵阎王,张员外,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裴清珩看着他眼中的锐光,轻轻点了点头。
      破晓的曙光如同稀释的淡墨,一点点浸染着东方的天际,驱散了山神庙周遭浓重的夜色。
      叶知秋站在庙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清新空气,试图将胸中的浊气吐出。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裴清珩,后者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但眼神清明,对他微微颔首。
      “刘锋。”
      “属下在。”刘锋快步上前,他已将从灰衣戏班那里问出的口供简单整理了一遍,与林远所述基本吻合。
      “你带几个人,护送林师傅的……遗体,以及秀秀和那位班主,先行回城。务必妥善安置,找可靠的婆子照料阿秀,再请大夫给班主看看伤。林师傅的后事,待案件了结后,由官府出面操办,依礼安葬。”叶知秋条理清晰地吩咐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是,县令!”刘锋领命,立刻招呼人手行动起来。
      叶知秋又转向另一名衙役:“你速骑马回城,持我令牌,调集人手,严密监控赵阎王的利来赌坊及其所有产业,还有永阳坊张员外家。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若有异动,立即拿下!”
      “遵命!”衙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安排妥当,叶知秋这才觉得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几分。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破败的山神庙。
      秀秀已被婆子轻声唤醒,小丫头懵懂地看着周遭陌生的人,忽然又看到躺在那里不再动弹的父亲,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婆子连忙将她抱起,轻声哄着,将那尊母子木雕塞回她怀里。
      灰衣班主则默默跟在后面,神情复杂。他没有再隐瞒,面对叶知秋和裴清珩,将自己的过往和林远的交集和盘托出。
      他名唤雷烈,当年是滇南边军中的器械匠师,在一次战事中伤了腿,落下残疾,退役后流落扬州,因贫病交加,几乎丧命。是林远在街头发现了他,不仅用特制草药救了他,还花费数月,为他打造了一副精巧的机关助行器,让他重获行走能力。林远见他懂器械,便常与他探讨军中器械的改良,两人脾性相投,又都痴迷技艺,遂成莫逆之交。
      雷烈沙哑道:“林师傅待我,恩同再造。不只是救命之恩,他让我这废人又找到了活着的用处和价值。
      那场大火之夜,他因腿脚不便,赶到时已晚,拼死只背出了重伤濒死的林远,而林远的妻子柳氏已葬身火海。是雷烈找到了同样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周老木匠。周考木匠病重的儿子,当晚也咽了气,尸身尚未冷透。周老木匠与林远之父是同门师兄弟,林父临终前曾托他照看林远,且周老木匠儿子重病时,是林远拿出积蓄请医买药,虽最终无力回天,但这份恩情周老木匠铭记于心。
      在巨大的悲痛和对赵阎王的恐惧中,一个胆怯了一辈子的老人,为了报答师门恩情和林远的恩义,为了给自己那苦命的儿子一个“入土为安”的名分,竟鼓起最后的勇气,默许了这场“金蝉脱壳”,用自己儿子的尸身,顶了林远的姓名下葬。
      自此,世上再无天才匠人林远,只剩下一个藏身阴影、与痛苦和药物为伴的“山魈”构筑者。而雷烈,也重拾起军中手段,以灰衣为障,组了这戏班,以灰衣为障,租了这戏班,以运送木偶为名,将林远制作的各种机关道具暗中转移布置。
      戏班故意放出“往南”的风声,是为了引开可能的追查,实则他们多次往返西线水路,正是为了将那具尚未完成的大型山魈机关,秘密运往那座废弃的山神庙。
      而送给叶知秋手札的小乞儿,也是雷烈在城西长期接济的孤儿,信得过,多帮忙传递关键信息。
      “我帮林师傅,一是为报救命之恩,二是为敬不世之才……更是因这世道不公,逼得良善者化鬼,让我这老兵胸中块垒,唯有以此等方式,砸出个响来!”
      雷烈陈述完实情后,叶知秋默然立在原地许久。
      裴清珩走到叶知秋身边,与他一同看着一行人缓缓离去的身影,轻声道:“尘埃虽未落定,但冤屈已得昭雪,稚子亦有所托。林师傅……可以瞑目了。”
      叶知秋“嗯”了一声,目光悠远:“只是这昭雪的方式……太过惨烈。”
      一个天才匠人,竟被逼得用自身为饵,布下如此惊世骇俗的迷局,才换来一个沉冤得雪的可能。这世道,终究是让善良的百姓活得太难。
      叶知秋收敛心神,翻身上马:“回城吧,后面还有更重要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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