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城·双岭篇

　　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终于熬过了同样艰难的下楼之路，羽芊的脚步正准备踏出行政大楼那布满弹痕的门厅，一道身影便如同铁塔般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日无常。

　　他的制服上还沾着清理现场的灰土，神情却异常肃穆，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锁住羽芊，带着不容忽视的沉重感。

　　他抬起手臂，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拦住了羽芊的去路。

　　“羽芊小姐，”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温润，在这片尚未完全散尽硝烟味的空气中，显得格格不入，“我们这边……有新的发现。”

　　“什么？”羽芊的心猛地一跳，沉，仅仅“新的发现”四个字，便足以让她眼前骤然一亮。她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等待着那个可能会改变一切的消息。

　　几乎是同时，跟在羽芊身后的孟明重和东方散风也停下了脚步。孟明重的脸上也瞬间露出好奇的神情，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羽芊的方向靠去，东方散风虽然依旧带着倦容，眼神却立马紧紧盯住了日无常。

　　日无常的目光扫过三人，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切入核心，言简意赅如同冰冷的刀锋：“弹壳。”他顿了顿，确保这个关键信息被清晰接收，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发现了当时射击西岸所使用的弹壳，与我们在大楼内部激战现场缴获的弹壳的型号，并不一样。”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并不一样”这四个字它冰冷地宣告了一个令人不得不去重新思考的可能性：袭击西岸的，与强攻行政大楼、试图染指“海燕”系统的，很有可能是两股不同的势力？

　　“这么说，可能存在第二股势力？”孟明重一语点破众人心中隐约的猜测，眼中非但没有惧意，反而掠过一丝兴味，“这下更有意思了。”

　　“另外，”日无常的补充让羽芊心头一凛，“我们判断这些弹壳，是24自治区雇佣兵最偏爱的制式，特别是……A区。”

　　A区，那片以雇佣兵巢穴闻名的混乱之地，大小佣兵集团林立，他们干着大陆中见不得人的脏活，而A区可谓是藏龙卧虎，鱼龙混杂。

　　“说到这个，”羽芊眸光微凝，回忆起关键细节，“我在交手中确实遇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对手。我虽然不知道她的面容，但从呼吸声和动作判断，是个身形纤细的女性。在我与日无常分开后遭遇了她的袭击，她身法极快，气息飘忽难觅，就像……鬼魅般难以捕捉。她未用枪械，武器似乎是某种特制的小型匕首。”

　　“你脸上那道伤……”孟明重的目光落在羽芊脸颊那道早已凝固的深褐色划痕上，语气带着惊异，“就是她留下的？整个大陆，能近战伤到你的人，屈指可数。”

　　“她并未死战，”羽芊冷静分析，“更像是在刻意阻滞我的行动。千秋出现后，她的气息便彻底消失了，再无踪影。”

　　短暂的沉默被东方散风打破，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决断：“看来对方准备充分。A区这条线索很有价值。”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我会立刻联络北岭调查组介入，锁定A区各大雇佣兵集团近期动向，深挖细查。”

　　“北岭真的可以介入调查此事吗？”羽芊的话语中带着忧虑，“到时候被南岭反向将一军说北岭干扰自治区纷争可不好了，我们也可以自行调查。”

　　“谢谢羽芊小姐的关心，但是此事关乎到‘海燕’，我们是有合理理由的，”东方散风说道，“更何况让敌人知道北岭非常在意这次事件，因此他们会想要去弥补先前犯下的破绽，从而漏出马脚，我们便可以直接一网打尽。”

　　“如此，又要感谢北岭了。”羽芊说道。

　　“不用，”东方散风的脸上随即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我都在加班，那帮人怎么可以闲着？”

　　“……”羽芊一时语塞。

　　“对了，羽芊小姐，”东方散风语气明显轻快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兴致，“请问你们是否还有其他遗漏的情报？借此机会，不妨一并说明。”

　　遗漏的情报？

　　羽芊眸光微沉，记忆回溯。

　　此刻唯一能清晰记起的，是直升机上那个早已无法作为实质证据，却如同烙铁般灼烫心头的印记。

　　东方散风敏锐地捕捉到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唇角微扬，语气带着循循善诱的耐心：“我们只是在做客观调查，羽芊小姐。任何细节，但说无妨。”

　　这近乎承诺的话语像一剂定心丸。

　　羽芊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终于开口：“是的。在直升机上搜寻救生伞时，我触到了……南岭‘方舟’的标志。”

　　“方舟”二字出口的瞬间，空气骤然凝固。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将众人拖入一片沉重的死寂。

　　“我绝不可能判断错误。”羽芊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沉默。

　　“初掌E区时，南岭曾派外交部要求我们改用‘方舟’系统。为此，我与他们的代表周旋数月，那个徽记，早已刻入我的记忆深处。”

　　“但也有可能是嫁祸？”孟明重反驳道，思路清晰立马给出了第二条可能性，“故意在直升机上贴‘方舟’标志，将祸水引向南岭，混淆视听。这手法并不罕见。”

　　东方散风听着两人的陈述，他抱臂在胸前，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手臂。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点因疲惫而生的慵懒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锐利与……玩味。

　　“南岭的‘方舟’，A区的雇佣兵……”他低声自语，将这两个看似完全不相及的关键词串联起来，唇角的弧度加深，这场政变应该就是雇佣兵结合E区当地的一个百人帮派，在南岭的支持下进行的。

　　最终一切想法化作一个意味深长的结论：“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嘛，羽芊，你们是否有去调查过直升机的残骸呢？”

　　“残骸已经转移了。”日无常的声音平稳接上，带着处理公务中特有的务实，“现场技术人员第一时间对残骸进行了全面分析。所有的关键部件损毁严重，更别说核心系统了，如今只剩最坚固的主体框架结构。”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残留吗？”孟明重神色一肃，难得露出正经表情，追问道，“‘标志’这类东西，通常采用特殊耐损材料制成，设计之初就考虑了极端情况。即便机体被击毁甚至自爆，标志本身也应留存，用于友方后续识别回收，这是惯例。”

　　“没有发现任何标志。”日无常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但十分肯定，“我亲自复查过所有残骸，确认没有遗漏任何可疑痕迹或标记。”

　　“除非……那标志是临时的。”东方散风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迅速推导出关键，“那么问题来了：为何一架行动中的直升机操作台上，会贴上临时标志？”

　　他目光扫过众人，抛出一个极具指向性的结论：“临时标志通常意味着‘借用’。这架直升机，很可能是南岭临时征用或‘借’来的。”

　　“南岭为什么要借用一架直升机？”孟明重下意识重复着这个核心疑问，脑中念头急转。一个可怕的推测瞬间成形，几乎冲口而出——为了抹除自身存在的痕迹！

　　然而，在最后一刻，强烈的政治敏感性和潜在的危险让他猛地警醒。他眼底骤然一沉，硬生生将那句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话咽了回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东方散风将孟明重的反应尽收眼底，无需对方点破，便已了然于心。他缓缓颔首，声音低沉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嗯。大致的轮廓……应该就是这样了。”

　　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南岭。

　　然而最令人窒息的，是没有任何一项能构成无可辩驳的铁证。他们掌握的情报碎片，在南岭老练的诡辩术面前，不堪一击。

　　“真是……糟糕透顶的局面。”东方散风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转身朝门口走去，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厌烦感。

　　但是在走了几步后，他却忽然停住，抛出一个冰冷的结论：“这样看来，他们想杀西岸的动机，倒是昭然若揭了。”

　　“为什么？”羽芊立刻追问，声音紧绷。

　　东方散风没有回头，只是抛回一个反问：“羽芊，西岸的能力，你我都清楚。”他的暗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

　　随即，重重叹了口气，仿佛卸下某种无形的重负，将未尽之语彻底摊开：“如果幕后是南岭，他们绝不会坐视西岸回归北岭。他那手出神入化的枪法，足以成为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你们想想看，他能精准狙击高速战机！更何况，他姐姐东岸，本就是南岭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微微仰头，目光投向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扭曲的空气，声音如同被热浪裹挟：

　　“单独派军队围剿一个‘放逐者’目标太大，得不偿失。但……一旦他们截获东岸即将晋升二级官员的风声，就能轻易推断出她下一步必然是接回西岸。这，就成了一个千载难逢、可以‘顺手’除掉心腹大患的绝佳时机。”

　　分析完这冷酷的棋局，东方散风猛地收回视线，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羽芊，抛出一个更实际的问题：“监控系统呢？事发区域的所有监控记录，查过了吗？”

　　“主战场范围内的监控……全部失效。”羽芊的回答斩断了最后一丝侥幸，“毫无参考价值。”

　　“好，”东方散风并未气馁，眼神锐利地追问，“那范围之外呢？包括可疑车辆？E区主城区幅员辽阔，徒步离开至少需要一两天时间。你们难道不好奇，那个身法诡异如鬼魅的女孩，最终去了哪里？”

　　“没有线索。”孟明重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无奈，“E区所有车辆在进入首都时都会被系统自动登记，并没有任何疏漏，而且此次政变属于突袭，一般而言不会使用明显的载具，就算有也会被停放在首都境外。”

　　孟明重说着摊手，面露难色：“而我们当时全力清剿残党，或集中关押，或当场击毙负隅顽抗者……确实，没有发现符合条件的女性踪迹。关键问题是——我们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搜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就先封锁整个E区主城区！”羽芊当机立断，目光转向日无常，命令干脆利落，“立刻部署！所有进出人员，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彻查到底！特别是身形纤细的女性，重点排查！”

　　“还不够。”东方散风的声音冷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羽芊和日无常，下达了更严苛的指令：“直接封锁E区首都圈全域！联系所有街区、哨卡的军警部门，同步展开地毯式盘查！记住——”

　　他停顿一瞬，强调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绝不允许，有任何一丝疏漏！”

　　日无常的目光投向羽芊，无声地征询最终命令。羽芊没有丝毫犹豫，果断颔首。

　　眼下，那个神秘莫测的女孩，似乎成了唯一可能撬开真相的活口。

　　虽然雇佣兵的意志往往如钢铁般难以撼动，轻易不会供出雇主，但只要有交易链条存在，就必然留下蛛丝马迹。

　　北岭安全信息部掌握的特殊手段，足以挖掘出她与雇主的交易信息，无论对方如何隐藏信息。

　　对此，东方散风深信不疑。

　　待日无常领命匆匆离去后，东方散风转向羽芊，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西岸呢？已经送走了？”

　　“凌晨时分就接走了。”羽芊的回答简洁明了。

　　东方散风低头瞥了一眼腕表，指针已指向正午。

　　此刻，西岸应该正躺在北岭中心医院的无菌病房里。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清晰起来：如果他的推断无误，那么昨夜给予西岸致足以命伤害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个身法诡异的女孩。

　　如此一来，重伤昏迷的西岸，竟成了整场阴谋中唯一可能直接见过那女孩真容的“目击者”。

　　这个发现让他精神一振。

　　他在犹豫片刻后立刻走到一旁相对安静的角落，从口袋中掏出加密通讯器，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输入一串号码。

　　短暂的等待音后，通讯接通。

　　“喂？您好，东岸长官。”东方散风的声音瞬间切换成公事公办的官方腔调，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我是北岭安全信息部技术部门的东方散风。”

　　“去E区接手‘海燕’事件的那个？”东岸清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什么事？”

　　她的时间显然很宝贵，语气透着直截了当的不耐。

　　“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东方散风放低了姿态，言辞极其谨慎，在北岭体系内，没人不清楚这位“弟控”长官的雷霆手段和护短程度，“但有一事，需要向您了解。令弟西岸……他目前的状况如何？”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势”、“昏迷”等敏感词汇。

　　“还没醒。”东岸的回答言简意赅，那丝不耐烦几乎化为实质，“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东方散风深吸一口气，语气中的恭敬几乎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能否……恳请您在西岸苏醒后，帮忙询问一下，昨夜对他出手的那个人，具体的长相特征？”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事关乎E区重大袭击事件的真相，至关重要，恳请理解并协助。”

　　“长相？”东岸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或停下了脚步，“还有别的需要确认的吗？”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身高、身材比例，以及……如果可能的话，事发当时场景的细节片段。”东方散风立刻补充道。

　　通讯另一端的东岸似乎正在移动，脚步声清晰可闻：“知道了。等他醒了，有消息我会通知你。”她的承诺干脆利落。

　　“万分感谢东岸长官！”东方散风心中一松，正欲结束通话，却猝不及防地听到听筒里传来东岸冰冷刺骨、毫不掩饰杀意的低语。

　　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耳膜：

　　“呵，你们安全部的人，还真是‘尽职尽责’啊！西岸人都没醒透，就急着来盘问？要不是看在同属北岭的份上……”她的尾音危险地上扬，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敢这么逼问我家西岸的人，我第一个让他脑袋开花！”

　　“哈……哈哈……”东方散风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握着通讯器的手指都僵硬了，只能发出几声干涩的苦笑。

　　“嘟——嘟——”

　　回应他的，是通讯被对方毫不留情切断的忙音。

　　看着东方散风略显僵硬的背影，羽芊和孟明重一时未能察觉异样。直到他转过身，抬手随意抹去额角薄汗。

　　“怎么样？”羽芊立刻刻追问。

　　“还好……”东方散风脸上倦意更深，苦笑仍未散去，“这帮高层，真是……”

　　“没事兄弟，办妥了就好。”孟明重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东方散风眨了下干涩的眼：“我们去监控室。等封城的消息放出去，正好看看，谁先露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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