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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二)
15.
申时三刻,东宫的轿撵照旧停在携芳殿前的宫道上。
赵祁旻掀开轿帘下来,绮罗也是照旧在那儿候着行礼问安。
今日他依旧怀抱空空,曾经每次都要扑进来的猫儿许久没来等他了。
赵祁旻挑眉:“又在里头玩儿?”
绮罗笑了:“是的,二殿下可开心呢。”
“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他扭头去问身边的槐序。
槐序认真想了想,答道:“貌似是从二殿下踹飞小张郎的门牙之后。”
“小张郎君,”赵祁旻拖长了声音纠正,抬脚走进携芳殿:“别总叫人家小张郎、小蟑螂,感觉怪恶心的。”
槐序说他知道了。
……但他下次还打算这么叫。
反正太子殿下看起来听着挺满意。
赵祁旻绕过影壁,果然看见本该早飞扑到他身上挂着的赵祁晏正兴致勃勃地在指挥着:“下面再修圆滑点,这样骑着舒服不硌屁股,我的屁股娇气着呢。”
谢玄舟额角一绷,剑差点削偏了。
……这个赵祁晏,果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浮。
赵祁旻见弟弟压根没注意到他来了,又打量了一圈院子里摆着的大大小小各式木雕,清了清嗓子扬声唤道:“难怪今日我去国子监接某人下学扑了个空,原来是急着回来玩儿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哥哥来了啊,”赵祁晏立刻回头招呼了一下,却显然心思依旧落在谢玄舟这边:“哎哎哎!修太小啦!我该坐不下了。”
谢玄舟垂眸看着地上的木马,用手掌在座位上比划了一下——确实小了一点儿。
赵祁晏也不故意挑刺,看他完工就急不可耐地凑上去要试试。
太子无奈道:“多大的人了,还喜欢玩儿这些。”
“哥哥,谢玄舟不愧是有名的剑客,这手艺挺不错的!”赵祁晏骑着木马特别开心,一点都不在乎什么礼节容止,即便在冬日里也玩出了一脑门薄汗:“比尚宫局的木匠师傅还厉害!”
赵祁旻睨了立在一旁的谢玄舟一眼。青年依旧面若冰霜、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来。
没听见哥哥应他,赵祁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赵祁旻眉眼含笑地立在那儿瞧着他,并不催促,也没说话。
这是要单独和他议事的意思。
赵祁晏不好让哥哥站在院子里等他玩儿够,骑了没一会儿就恋恋不舍地起身,拉着哥哥去寝殿里用点心。顺便回头支开了一旁的谢玄舟:“我要看看鱼博士,你去把她找过来。”
太子轻轻挣开赵祁晏的手,转为虚扶了一把他的肩膀,跟在他身后进了寝殿。
“怎么忽然和他这样要好?”屏退了众人,太子给自己斟茶,随口问道。
赵祁晏不解:“你从哪儿看出来我和他要好?”
赵祁旻没说话,只是挑眉看着他。
不过几息的功夫,赵祁晏就败下阵来。
“我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赵祁晏掂量着,想只捡着不会引起哥哥怀疑的话来说:“况且若总是跟他闹得针锋相对,会惹母后猜忌的。”
赵祁旻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这几日母后又传了几个高僧入宫,至宝禅殿讲经,”赵祁旻的声音轻缓,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又因你前些日子遇险受伤,本来想叫你过去一道让那高僧为你驱邪除恶,我以你任未大好、受不得惊吓给拒了。”
赵祁晏静静听着,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自幼就有个怪毛病,只要一踏足宝禅殿便会没理由的大哭,更是进不得任何佛寺庙宇。每逢初一十五他和赵祁旻去宝禅殿和皇后一起诵经,他回来后总会低烧几个时辰。
曾有一游历僧侣受邀入宝禅殿讲经时听闻此事,向帝后进言,二皇子赵祁晏前世业障未消,应送归佛门继续修行,并请求由他带走赵祁晏。
那时赵祁晏七岁,和哥哥一起保守着秘密,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
他记得那是哥哥第一次在父皇母后如此失态,他躲在哥哥身后,不知所措。
后来他当然没被那不知道哪来的僧人带走。他毕竟是嫡出的皇子,尚在襁褓时都是皇帝亲自养起来的,甚至都差点动摇想着干脆当个公主娇贵一世,他怎么可能舍得?
帝后也因此事起了嫌隙,有大约两年的时间相处冷淡,不复从前热络亲昵。
赵祁晏想,他母后为了抹杀他,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
“那帮和尚走之前,你不要乱跑,”太子叮嘱道:“国子监下课后就快点回来。要不干脆去东宫住一阵子?正好快到冬至,东宫地龙早就烧热了,比携芳殿要暖和不少。”
赵祁晏摇摇头:“不用了哥哥,我不想让那群文臣啰嗦你。”
四五岁的弟弟黏着哥哥可以赖在哥哥的屋里,可十五岁的皇子住去太子东宫,那就是僭越了。
赵祁旻长舒了口气,别过脸去不说话,像是在生气。
16.
他受伤后皇后免了他诵经,仔细算算,已经两个月了。
赵祁晏觉得好笑,都说他体弱,结果他挨了那么深一剑,修养时也不曾发过热。
真不知道母后又寻了什么灵丹妙药竟然有此奇效,还真能让他每次都中招。
“二殿下。”
是谢玄舟的声音。
他只喊了这一声,剩下的话由一阵软绵绵的“喵喵”声替他说完了。
赵祁晏跳下榻去要抱猫,赵祁旻看他这样也没了聊天的兴致:“我回御书房去了,这几日折子多,父皇让我帮着看。”
“其实哥哥若是忙的话,也不必每日都过来。”赵祁晏推开门把猫从谢玄舟怀里接过来,顺着毛撸了几下:“或者我每天去东宫陪你用晚膳?只是一起用饭而已,想必没人会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不用,你还是不要乱跑了。”赵祁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剩些疲惫。赵祁晏眼尖地发现了,却自知自己无能为力,因此低下了头,小声道:“哥哥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自己了。”
“嗯,哥哥知道。”赵祁旻大概本来是想揉他头发的,最后却改成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子刚要上轿撵,赵祁晏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叫住他:“哥哥,我忽然想好我的生辰礼要什么了。”
“……离你生辰可还有四个月啊,”赵祁旻回头看他,弯了弯眼睛:“那既然想好了,就告诉哥哥吧,早点准备着也好。”
赵祁晏认真道:“我想要一把剑。”
“剑?”
“对,要如白虹贯日、要能削铁如泥,还要……”
赵祁晏的要求有一大堆,最后总结道:“总之,一定要是一把宝剑,要能配得上我的!”
太子被他得意又骄傲的模样逗笑,心都快化了:“好,哥哥一定找一把最好的宝剑,才好配我最好的宝贝阿晴。”
赵祁晏抱着鱼博士,目送着太子的轿撵远去。
谢玄舟将木马提到廊下,站在一旁抱剑看赵祁晏拖着那只大肥猫,慢吞吞地走过来。
已到年底,天气越来越冷,狸奴们都贴上秋膘、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长绒毛。赵祁晏抱着鱼博士有些吃力,一张白净圆润的小脸贴了贴猫儿柔软的肚子,笑得天真可爱:“又吃胖了呀乖乖。”
唇红齿白的小皇子看完怀里的猫,又抬头去看他。
眼神交汇,谢玄舟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很是一副恭敬的模样。
赵祁晏把鱼博士放下,任由她跑到寝殿里头取暖去,自己则坐在了木马上,惬意地晃起来。
谢玄舟看着他悠闲的身影,没由来地觉得一阵烦躁。
自从那日夜里赵祁晏对他说了那两句诡异的话,他就总会在各种情境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彼时赵祁晏的神情。
眉眼如画、被精心养育得如温室玫瑰般娇艳欲滴的小皇子,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神清澈明亮,分明就是一副此生永远不会、更不必知何为愁苦的富贵相,如同庙宇神明坐下、各色走兽飞禽幻化的小神仙,天生来到这尘世间就是来享福的。
赵祁晏用那样纯粹清澈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说出了如此残忍又直白的真相,就像在和他人说起今天的天气、厨房的甜食、狸奴的性格一样稀松平常。
谢玄舟不得不承认,从最开始见到赵祁晏时,他就被这个鲜明张扬、恣意洒脱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赵祁晏身上的特质是他前二十一年从不曾见过的,或许只有在大覃皇宫这样一个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金玉堆儿里、在赵氏皇族这样一个古今人口口声声的“天潢贵胄”中,才能养出赵祁晏这样的人儿。
哪怕不论自身,谢玄舟也亲眼见证了许多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惨剧。不管是在谢家前院还是燕荡山上,他认识的那些人都和他一样,沉默、偏执、倔强。
就好像他们都是灰色的。
谢玄舟知道人没有颜色,人就是人,他想不出这种貌似挺有诗意的描写。但自从见了赵祁晏,他脑海里就忽然浮现出这样的感受——
原来是有颜色的。
他们是灰色,他是灰色。
可赵祁晏,却是缤纷的、鲜明的色彩。没有某种固定的颜色,随着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不断变化,但总是让人移不开眼的。
彼时谢玄舟也意识到了这点,因此还因为赵祁晏不知晓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而感到过一瞬间的怜悯。
谢玄舟知道这不是一个合格杀手该有的想法。
不过他也从来不是什么杀手罢了。
他重回谢家,又到皇宫里来,只是为了寻找他的“道”。
他父亲是谢府死士,母亲是谢家的家生子。终其一生,两个人都在为“被赐主家姓”而呕心沥血。后来他父亲在外为谢家而死,母亲也急病离世,临终前抓着他,要他发誓此生必定永远忠于谢家,必定“至死都要念谢家的情”。
那年他七岁,其实很多记忆都不太真切了。后来上了燕荡山不分昼夜地练剑习武,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回忆往事。直到十九岁,他因难以突破,险些走火入魔。
他心有挂碍和迷茫,怎可领会至纯剑意。
师傅惜才,所以无奈破例放他下山,要他了尽尘缘再回来。“尘世纷扰靡乱,徒儿莫忘本心。”
他那时不理解,他本就是九岁才上山,已经是寒蝉宗开蒙最晚的弟子,比其他那些早早拜师的同门更了解山下俗世。他觉得无聊至极,全是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恩仇。
不过现在,谢玄舟恍然惊觉,师傅说的没错。
尘世确实危险。
他无视钱财、不爱美色,亦觉功名利禄为粪土,唯独好奇“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让那么多人能交付生死于此字。
所以危险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丰乳肥臀、不是往来宫人嘴里一句恭敬的“谢大人”。
而是二皇子的一句“太子哥哥”,是二皇子的灯下剖白——
是赵祁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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