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骨

作者:眠月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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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起前夜



      朝歌城破的那天,天气反常地好。

      持续了多日的阴霾与沙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拂去,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澄澈蔚蓝。五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明亮、猛烈,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将这座濒死的巨城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往日里隐藏在阴影下的污秽、裂缝、以及斑驳的血迹,此刻都暴露无遗,仿佛天地也在进行一场最后的、冷酷的审判。

      起初,只是隐约的、如同夏日远雷般的闷响从城墙方向传来。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狂潮——那是震天的喊杀声,是垂死者凄厉的哭叫声,是金属兵刃猛烈撞击、撕裂骨肉的刺耳摩擦声,其间还夹杂着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巨响。这死亡与毁灭的交响乐,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无情地拍打着鹿台那高耸入云、却已摇摇欲坠的玉石墙壁。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烟火的焦糊味,以及一种绝望的尘埃气息。

      鹿台顶层,空旷的殿阁内,帝辛静静地站着,面向窗外那片刺目的阳光与升腾起的滚滚黑烟。他许久没有动弹,像一尊早已失去灵魂的青铜雕像。良久,他缓缓转身,走向殿内一角那副支撑在木架上的、华丽而沉重的青铜甲骨。那是他年少时第一次率军征伐东方部族所穿的战甲,上面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与暗绿色的铜锈,却依旧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映照出他此刻苍白而憔悴的面容。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甲片上冰冷的蟠螭纹路,动作缓慢而郑重。然后,他开始自己动手,一件件,将胸甲、护臂、胫甲……穿戴起来。没有召唤任何内侍宫女,仿佛这是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最后的仪式。甲骨依旧闪亮,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但穿在他如今已显消瘦、甚至有些佝偻的身上,却莫名地显得有些空旷,不复当年的英武雄壮,反而更像是一副为他量身定做的、华美的棺椁。

      穿戴整齐,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座他倾尽国力、耗费无数心血与生命建造的奢华宫殿。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玉器、绚烂的丝绸、价值连城的青铜礼器,他的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彻底的疲惫。

      他转向一直沉默立于窗边的妲己,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解脱:“走吧。”

      妲己转过身,她依旧穿着平日里那身最受帝辛喜爱的、用最上等的玄色冰纨丝绸裁制的宫装,裙裾曳地,乌黑的长发未绾任何发髻,只是松松地披在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恐惧,也无悲喜。

      “去哪里?”她问,声音同样平静无波。

      “摘星楼。”帝辛回答,目光投向宫殿上方那更高处的阴影,“孤是王,是受命于天的天子。不能,也绝不会死在那些叛臣贼子的乱军之中,受其羞辱。那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摘星楼,鹿台之巅,那座象征着他不世野心与辉煌的极致建筑。此刻,那里早已不是观星祈神之所,而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最终归宿。数日之前,他已秘密下令,在那里堆满了干燥的松木与苇草,并浇透了助燃的兽油,空气中终日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油脂与木材混合的怪异气味。

      妲己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她跟随在帝辛身后,一步步,踏上了通往摘星楼的、那盘旋而上的狭窄石阶。脚步声在幽深的阶梯间回荡,空洞而清晰。越往上,风势越大,猛烈地灌入楼梯间,吹得她宽大的衣袖和裙摆猎猎作响,乌黑的长发狂乱地飞舞,仿佛要将她这具轻飘飘的身体从这高台之上带走,卷入下方那片混乱的杀戮场。

      终于,他们登上了顶端。

      站在摘星楼空旷的平台边缘,视野豁然开朗,整个朝歌城,乃至更远处的原野,尽收眼底。只是,这视野所及的,已非昔日的繁华盛景。城中多处燃起熊熊大火,黑色的烟柱如同巨蟒般扭动着升向天空。王宫之内,原本象征着秩序与威严的广场、回廊上,此刻充斥着混乱的人影,穿着与商军截然不同服色的周人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挥舞着戈矛,与零星的商军护卫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厮杀。那些曾经鲜艳的、代表各大贵族的旗帜大多已经倒下,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刺眼的周军赤色旗帜,它们像一片片正在疯狂蔓延的、燃烧的火焰,吞噬着这座古老王朝最后的版图。

      帝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眶在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浸满了油的火把,用一个精巧的火石火镰,“锵”地一声引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在狂风中剧烈地跳跃、扭动,发出呼呼的声响,那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空洞的眼眸深处,却点不亮任何光彩,只平添了几分鬼魅般的诡异。

      他举着火把,转向妲己,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你……怕吗?”

      妲己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发丝拂过她苍白而平静的脸颊。“不怕。”她轻声回答。到了这个时候,确实没什么可怕的了。死亡,于她而言,或许更像是一种期待已久的解脱,一种混乱宿命的终局。

      帝辛看着她,看着她在那烈焰背景下异常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圣洁的面容,突然,嘴角牵动,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不是平日里狂躁的、阴沉的、或者充满欲望的笑,而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负、混杂着无尽疲惫与一丝诡异释然的笑容。那笑容使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僧。

      “孤这一生,”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与远方的喧嚣,“杀过很多人,也做过很多事。开疆拓土,改革旧制,修建这鹿台……有人说孤是暴君,穷奢极欲,杀人如麻;也有人说孤是雄主,雄才大略,不恤人言。”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妲己的肩头,投向那无边无际的、蔚蓝得令人心慌的天空,仿佛在与冥冥中的某种存在对话,“孤不在乎他们后世如何评说。史笔如刀,任由他们去写。孤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走了自己选择的路。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他不再犹豫,手臂猛地一挥,将那支燃烧的火把,决绝地扔向了不远处那堆浇透了油脂的、小山般的柴薪!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沉睡的巨兽被瞬间惊醒。火焰如同无数条贪婪的、赤红色的舌头,猛地从柴堆各处窜起,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交织、膨胀!浓黑的烟雾伴随着灼人的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轰然扑面而来,瞬间吞噬了平台边缘的景象。松木和苇草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节庆时最喧闹的爆竹,却演奏着王朝覆灭的最终挽歌。

      帝辛站在迅速合围的火焰中心,炽热的气流吹得他甲胄下的袍袖鼓荡飞扬。他猛地张开双臂,仰面向天,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那不是挣扎,不是抗拒,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试图与这片他亲手打造、又亲手葬送的江山融为一体的姿态。他的身影在扭曲翻滚的火光与浓烟中剧烈地变形、晃动,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巨石,即将支离破碎。

      热。难以形容的热。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放在了烧红的铁板上炙烤。空气在高温下剧烈地抖动,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扭曲。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将火焰吞入肺中。

      在这极致的热浪与死亡的喧嚣中,妲己却异常冷静地,从她那宽大的玄色袖袍之中,摸出了那柄贴身藏匿了无数日夜的骨刀。姐姐给的。让她用来复仇的。它依旧那么小巧,那么冰凉,像一块从极北冰原深处取出的、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静静地躺在她同样冰凉的手心,与周遭的炼狱景象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就在这时,帝辛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在熊熊烈焰中,艰难地、缓缓地回过头,看了她最后一眼。跳动的火舌在他脸上明灭不定,那张曾经充满了无上威严与力量的面孔,此刻在火光中显得既狰狞,又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失败者的脆弱与复杂。

      “妲己——”他的声音被火焰疯狂燃烧的噼啪声、木材断裂的巨响所掩盖,变得微弱而扭曲,但妲己还是凭借着口型与那瞬间的眼神交汇,捕捉到了那断断续续的词语,“如果……有来世……”

      后面的话语,被一声惊天动地的、来自建筑本身的痛苦呻吟彻底吞没!一根被烧断了根基的、粗壮无比的主梁,裹挟着万钧之势和满身的烈焰,如同垂死的巨龙般,从他们头顶轰然砸落!

      妲己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致命的坠落。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前方那片席卷一切、吞噬一切的赤红火焰之上,仿佛那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来了。终于来了。她在心中默念。

      意识在高温中开始飘散,无数纷乱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飞速闪现。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还在有苏氏部落的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夜晚。围着熊熊的篝火,姐姐握着她的手,一句一句,教她唱着一支音调简单而欢快的歌谣,那是庆祝狩猎丰收的曲子。具体唱了些什么词,她竟然一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调子,是那么的轻松、喜悦,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活力。

      紧接着,伯邑考那清越的琴音,仿佛穿透了时空,在她耳畔幽幽响起。那是他曾在宴会上弹奏的西岐民歌,曲调简单,悠远,像初夏温暖的风,温柔地拂过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掀起层层温柔的波浪;又像清澈见底的山间溪流,潺潺地流过光滑的鹅卵石,带着草木的清新与天地的宁静。

      真好啊。那些干净的,纯粹的,没有被权谋、仇恨和鲜血污染过的东西。那是她生命中曾经拥有,却又永远失去的光。

      灼热的火焰终于舔舐上了她玄色的丝绸裙角,布料瞬间焦黑、卷曲,难以忍受的剧痛如同毒蛇般窜上她的身体。

      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她用尽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气力,举起了手中那柄冰凉彻骨的骨刀。它太小了,太脆弱了,甚至无法在战场上杀死一名最普通的士兵。它唯一能终结的,只有她自己这早已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生命。

      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干脆利落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万遍。她将骨刀那锋利的尖端,精准地、决绝地,刺入了自己左侧胸膛,心脏的位置。

      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但这疼痛,比起火焰焚身的酷烈,竟是如此的短暂而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轻松感。

      视野开始迅速地模糊、变暗,眼前那肆虐的金红色火焰,逐渐融化、晕染,变成了一片晃动的、温暖而耀眼的金色光芒,如同夕阳最美的余晖。

      在那片温暖的金色光芒里,她好像看到了父亲苏护,他穿着部落首领的礼服,面容威严而慈爱;看到了姐姐,她脸上带着熟悉的、略带担忧的笑容,向她伸出手;看到了部落星罗棋布的白色帐篷,和那些在草原上悠闲吃草的牛羊……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宁静而祥和。

      然后,在那光芒的最深处,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穿着有苏氏少女鲜艳服饰的、笑容明媚如同草原上最灿烂阳光的姑娘,正张开双臂,在无边无际的、开满野花的绿色草原上自由地奔跑着,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随风飘向远方。没有国仇家恨,没有宫廷枷锁,没有不得不背负的沉重命运,自由得像一阵无忧无虑的风。

      真好。

      她轻轻地、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片温暖的金色光芒将自己完全吞噬。

      最后残存的感官里,只剩下那首早已记不清歌词、却调子欢快的部落歌谣,在脑海深处不知疲倦地、轻轻地回荡着,循环往复。

      还有姐姐那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与生死的界限,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清晰地在终极的寂静降临前响起——

      “别洗了。”

      “他们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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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火起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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