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生长

　　“对了，想好要考什么专业了吗？”

　　“计算机。”江屿回答得很快。

　　“嗯，这个方向不错，前景广阔。”江晴问道，“那有特别想去的大学吗？国内计算机强的学校就那么几所。”

　　江屿报了几个名字：“燕北，北辰或者……云大。”
　　云大所在的城市，正是江晴目前工作和生活的城市。

　　听到云大，江晴眼睛微微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二月初，我之前参与的一个剧本项目有个围读会，需要我回去一趟。”

　　江屿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突然心里沉甸甸的，一种熟悉的、仿佛被抛下的沉闷感。

　　那股沉闷感还没来得及在他心头沉淀，江晴已经夹起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舌，自然地放进他盘子里，江屿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应声，只是默默将那片牛舌蘸了蘸料。

　　江晴观察着他细微的反应，嘴角弯了弯，“所以呢，我订了两张机票。”

　　江屿猛地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向她。

　　“看我干嘛？”江晴挑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二月六、七号就放寒假了吧，把你一个人扔家里，我怕你把我冰箱里的存粮都扫荡光了。再说了，”她拿起纸巾擦了擦手，眼神瞥向他，带着点戏谑，“反正假期在家也是待着，正好可以去云大校园里转转，提前感受一下环境，有助于你参考选择。怎么样？”

　　她说完，低头继续翻动烤盘上的肉，仿佛只是安排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江屿愣在原地，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失落，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有点意外，有点被看穿心思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悄熨帖了心口。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江晴看着他故作镇定却掩不住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微微泛红的耳尖。没戳破他：“那就这么定了。云州冬天比这儿暖和些，你收拾几件薄外套就行。”

　　炭火滋滋作响，肉香弥漫，两人之间的对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主要是江晴在说，江屿在听。

　　江晴讲起了云州的风土人情，大学城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哪条老街很有味道，仿佛不只是带他去出差，更像是一场精心规划的旅行预热。

　　江屿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简短的问题。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江晴，似乎和记忆里那个需要他小心应对的“姐姐”形象，有了微妙的不同。

　　记忆中的姐姐，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她的关心像是一种程式化的责任，她的存在本身，就提醒着他那份非血缘的隔阂。他需要戒备，需要试探，需要竖起尖刺来保护自己可能再次被抛下的脆弱。

　　但此刻，听着她侃侃而谈云州的街巷、趣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对工作的热忱和对那座城市的熟悉，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完整、更鲜活的人。她不再仅仅是“姐姐”这个单薄的符号，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立世界、丰富阅历和鲜明喜好的个体。

　　一种微妙的触动在江屿心间漾开，既有些陌生，隐有些熟悉，仿佛拨开了岁月的尘埃，重新看到了童年时那个曾让他无条件信赖和追随的身影。只是这一次，那身影映入眼帘时，心口竟泛起一丝极轻的麻，像被春日里第一缕破开云层的阳光，不经意地烫了一下。

　　街道两旁挂起了喜庆的元旦灯笼，流光溢彩，节日的气氛已经悄然弥漫。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沉默了一会儿，江晴忽然开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其实，拒绝那个女孩，你处理得挺好。”

　　江屿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他抿了抿唇，没说话。

　　“不喜欢就干脆利落地说清楚，不拖泥带水，是对彼此的尊重。”江晴侧头看他，目光里带着赞许，“这个年纪，能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并且坚持，很难得。”

　　他撇过头，低声回了句：“本来就没想那些。”

　　“知道。”江晴笑了笑。

　　回到家，江屿先洗漱完回了房间。他躺在床上，却没有立刻睡着。窗外是城市的霓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烤肉店的喧闹和江晴的话语。他翻了个身，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云州大学”。

　　新的一年开篇的一个月，高三的节奏如同上紧了发条。

　　一轮复习进入白热化阶段，各科试卷雪片般飞来，几乎每天都有不同形式的测验。教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着粉笔灰和咖啡因的味道，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或多或少的疲惫和紧绷。江屿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里，刷题、纠错、总结，周而复始。压力像无形的潮水，时涨时落，但他发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沉得住气。

　　当月底的一轮复习成果检验成绩出来时，江屿的名字赫然排在年级前列，尤其是他本就强势的数学和物理，分数相当亮眼。连班主任都在班会上特意点名表扬了他的稳定和进步。

　　陈浩勾着他的肩膀，咋咋呼呼：“可以啊老屿！这势头，够猛的啊！”

　　江屿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收好了试卷。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稳定”背后，有一部分原因，是心里揣着那个即将到来的行程。

　　时间在笔尖沙沙作响中飞快流逝，期末考结束，寒假终于到来。

　　放假第一天下午，江屿正在房间整理这个学期堆积如山的试卷和笔记，就听到门外传来江晴的声音：“收拾一下，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别睡过头了。”

　　江屿翻页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朝门外应了声：“知道了。”

　　他拉开衣柜，开始往行李箱里装衣服。手指拂过几件薄外套时，想起她之前说“云州比这儿暖和些”的叮嘱，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些。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感，却随着拉链合上的声音，悄然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江屿拖着行李箱走出房间，看到江晴已经等在客厅。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毛衣，外面套了件米色的风衣，看起来利落又清爽。她正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在确认行程。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上，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走吧，路上吃早餐。”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江屿还是第一次和江晴一起出远门。他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熟练地办理值机、托运行李，过安检时从容地拿出电脑和证件……一切井井有条，这份从容干练的成熟姿态，与他童年记忆里那个需要他仰望、却也带着几分模糊的姐姐形象，几乎对不上号了。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既熟悉又崭新的陌生人。

　　坐在候机厅里，江晴递给他一个三明治和一杯热豆浆：“凑合吃点儿。”

　　飞机起飞时，强烈的推背感让江屿下意识地握紧了座椅扶手。他望向舷窗外，大地在脚下逐渐缩小，城市变成微缩的模型。云层之上，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一片炫目的光明。

　　他悄悄侧过头，看向旁边的江晴。她正戴着眼罩，头微微靠着窗边，似乎打算补个觉。阳光透过舷窗，勾勒出她安静的侧脸轮廓。

　　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混杂着对未知旅程的隐约雀跃，在他心底慢慢漾开。

　　飞机落地，平稳滑行。舱门打开，一股湿润微凉的空气涌入机舱，与北方干燥凛冽的寒风截然不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润物细无声的柔和。

　　取了行李，走出接机口，江晴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走向地铁站方向。她一边走一边说：“这个点打车进城太堵，坐地铁方便些。”

　　地铁上，江屿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整齐的法国梧桐虽已落叶，枝干却勾勒出独特的城市线条；一些青砖黛瓦的传统民居屋顶，与现代建筑交错并存；远处隐约可见蜿蜒的城墙轮廓。湿润的空气仿佛让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氤氲，与北方开阔爽朗的景象迥异。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底蕴完全不同的城市。而身边这个正低头查看手机地图、对路线了然于胸的人，是他与这座城市唯一的、鲜活的联结。

　　地铁在新街口站换乘，又坐了几站，终于到达目的地附近。

　　江晴带着他拐进一条与主干道垂直的巷子。巷口立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底白字路牌，字迹有些模糊，依稀可辨“南秀路”字样。一踏入巷子，仿佛瞬间切换了频道，隔绝了身后大马路的车水马龙。

　　巷子不宽，勉强能容一辆小车通过，两侧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约莫六七层高，外墙是那种老式的、略带斑驳的淡黄色或灰白色涂料。墙面上，夏日里曾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此刻只剩下虬结的、枯褐色的藤蔓，如同岁月的脉络，紧紧吸附在斑驳的墙面上，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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