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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蘸胭脂·毒骨生春
南疆的月,与中原不同。
它不似嵩山那轮清辉皎皎的玉盘,而是浸着一层诡谲的暗红,像是谁将朱砂兑进了墨里,在天幕上泅开一片朦胧的血色光晕。月光穿过毒瘴林终年不散的淡紫色雾气,落在“千蛛万毒坛”的青石地上时,便只剩些支离破碎的斑驳影迹。
坛内正殿,穹顶高悬,四壁嵌着九百九十九盏人鱼膏长明灯。灯焰不是寻常的暖黄,而是一种幽幽的碧色,照得整座殿堂如同沉在深水之下的龙宫,光影流转间,那些雕刻在乌木梁柱上的毒虫异卉,便似活了过来,在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香。
最浓的是血檀,沉郁厚重,压着殿中一切声响;其间又缠着几缕甜腻媚人的曼陀罗花香,嗅之令人心神恍惚;再细辨,还有极淡的、雨后青苔的腥气,以及……若有若无的血锈味。
洛昔风便坐在正殿尽头,那张以整块“幽冥寒玉”雕成的莲花宝座上。
他今日未着坛主制式的繁复黑袍,只随意披了件南疆男子夏日常穿的“绡云衫”。那衣衫用料极薄,是南疆特有的“冰蚕绡”,织入金线银丝,对着光时,便透出流水般的粼粼光泽。因着南疆酷热,衫子裁得颇为“写意”——交领斜敞,露出一段修长如玉的颈项和半边清瘦锁骨;袖口宽大,抬手时便滑至肘间,露出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小臂。
衫子是月白色的,却在下摆与袖口处,用茜草与朱砂染出层层叠叠、渐次深浓的绯红,宛如将晚霞裁下一角披在了身上。腰间未束玉带,只用一根不知何种毒物筋络鞣制而成的暗红色软绳,松松系着,绳端坠着三枚小巧的银铃,铃身錾刻着蜈蚣、蝎子、蜘蛛的纹样,行动间却不闻铃响——那铃舌早被卸了,空留一副精致壳子,随他动作轻轻晃动,折射碧灯幽光。
他坐姿并不端正,甚至有些慵懒。一条腿曲起,赤足踏在寒玉莲座冰凉的花瓣上,足踝纤细,皮肤在碧灯下白得晃眼,脚趾圆润如贝,趾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染着与衣衫下摆同色的、淡淡的凤仙花汁红。另一条腿随意垂落,绡云衫的下摆便滑开些许,露出一截线条优美、覆着薄薄肌肉的小腿。
凤眸半阖,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神色。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略显苍白的淡粉,此刻正微微抿着,唇角却天然上扬,即使面无表情,也仿佛噙着一丝温润的笑意。墨黑的长发未束冠,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在脑后松松绾了个髻,余下青丝如瀑,流泻肩背,几缕碎发拂过额角颊边,更衬得那张脸雌雄莫辨,精致得不似凡尘中人。
若非他身形分明是男子骨架,肩宽腰窄,喉结在微敞的衣领下清晰可见,任谁初见,都要恍惚以为这是哪座深山修成了精魅的玉面狐狸,或是被供奉在邪祠里的艳诡妖神。
他手中把玩着一物。
那是一支长约七寸的银簪,簪头并非寻常花卉,而是雕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蝎子。蝎子双螯高举,尾钩倒卷,细节处连绒毛都清晰可辨,在碧灯光下闪烁着森寒冷光。洛昔风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抚过那蝎子冰冷的背甲,指尖莹白,与银器的冷硬形成鲜明对比。
殿下跪着三个人。
皆是毒汐门弟子打扮,黑衣上绣着代表不同等级的毒虫纹样。此刻三人皆被反剪双手,以浸过药水的牛筋索捆缚,额头顶着冰冷的地砖,浑身筛糠般颤抖,冷汗早已浸透后背衣衫。
殿堂空旷,除了洛昔风,便只有侍立在他宝座左右的两名“影奴”。影奴皆着纯黑紧身衣,连头脸都罩在黑纱之下,只露出一双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睛,身形模糊,仿佛真是两道没有重量的影子。
死寂。
只有长明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地下隐隐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足在石壁上爬挠。
良久,洛昔风终于掀起了眼皮。
那双凤眸完全睁开时,殿内的碧色灯火似乎都黯淡了一瞬。眸色并非纯黑,而是极深的墨绿,像是蕴着南疆最幽深毒沼的潭水,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偶尔有光影掠过,便泛起一丝冰冷的、非人的光泽。
他目光落在中间那名颤抖得最厉害的弟子身上,开口,嗓音如玉石相击,清越悦耳,却带着一股子浸透骨髓的凉:
“赵坤。”
被点到名字的弟子猛地一颤,几乎瘫软在地,带着哭腔嘶喊:“少、少坛主饶命!属下、属下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是、是‘万蛊门’的人逼我!他们抓了属下的老母幼子,属下不得不……”
“哦?”洛昔风尾音微微上扬,似乎起了点兴致,他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手肘支在莲花宝座的扶手上,掌心托着腮,歪头看着赵坤,那模样竟有几分天真好奇,“他们如何逼你?说来听听。”
赵坤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语无伦次地叙述起来。无非是家人被挟,被迫在运送“腐心草”的货箱中夹带了一小包“幻情蛊”的蛊卵进入总坛范围,欲在饮水源中投下,造成小范围混乱,接应外敌潜入。
洛昔风听得很认真,甚至微微颔首,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待赵坤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又轻又软,带着点惋惜:
“原来如此,情有可原。”
赵坤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另外两名同犯也抬起头,希冀地看向宝座上那美得不似真人的少坛主。
却见洛昔风缓缓坐直了身体,将那支蝎子银簪举到眼前,对着碧灯细细观赏,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可是啊,赵坤,你入门时发的誓言,还记得么?”
赵坤一愣。
洛昔风不必他回答,用那清越动听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背诵:“‘身入毒汐,此生为奴。血肉魂灵,尽奉我主。叛则万毒噬心,永堕无间。’” 他顿了顿,看向赵坤,墨绿的眸子里竟浮起一丝悲悯似的温柔,“你既知家人被挟,为何不报?你若上报,坛中难道不会替你周旋?你选择了背叛,便是将你的老母幼子,也一同放在了毒汐门的对立面。你说,这是孝,还是愚?是爱,还是害?”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柔,仿佛情人的耳语,却让赵坤如坠冰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至于你们俩,”洛昔风目光转向另外两人,一个负责看守货栈,一个负责巡查水源,“一个见利忘义,收了三两金叶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玩忽职守,巡夜时溜去山下镇子赌钱。倒是没有家人被挟,纯粹是……自己找死。”
他忽然笑了。
那一笑,宛如冰河解冻,春水生波,整张脸瞬间鲜活明媚起来,艳色惊人。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墨绿的眸子依旧冰冷如深潭。
“念在你们三人,也算为毒汐门效力过几年。”洛昔风语气温和,如同在讨论今晚的月色,“便赐你们……‘美人恩’吧。”
“美人恩”三字一出,三名叛徒瞬间魂飞魄散!那是毒汐门内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刑之一!并非直接处死,而是……
“不——!少坛主!求求您!给属下一个痛快!求求您!” 赵坤崩溃地嘶吼,挣扎着想要向前爬,却被无形的气劲压得动弹不得。
洛昔风却不再看他们,只对身旁的影奴轻轻摆了摆手。
影奴躬身,无声退下。片刻后,殿心那块巨大的、雕刻着百毒朝圣图案的青石板,在机括声中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直径丈余的黑黢黢洞口。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腥甜气味,混杂着腐朽与某种诡异花香,从洞中汹涌而出。随即,那“沙沙”声陡然放大,变得清晰而密集,仿佛有无数东西正从深处爬上来。
三名叛徒的惨叫哀求已变了调,充斥着最原始的恐惧。
洛昔风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嫌吵。他抬起那只未持簪的左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霜雪般的小臂。指尖在身前虚虚一点。
三道微不可查的碧芒闪过,没入三名叛徒后颈。
惨叫声戛然而止。三人依旧大张着嘴,面目扭曲,眼中是无边的恐惧,却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被点了哑穴。
这时,洞中的东西已爬了上来。
那是蛇。
无数条蛇。
粗细不一,长短各异,颜色更是斑斓得令人目眩:赤红如血,漆黑如墨,莹绿如翡翠,灿金如朝阳,还有带着环状花纹的,点点白斑的……它们交缠着,蠕动着,如同活着的、涌动的彩色潮水,从洞中漫出,瞬间铺满了洞口周围的地面。
这些蛇似乎受过驯养,并不四处乱窜,只围绕着洞口,昂起头,吞吐着猩红的信子,碧灯映照下,无数双冰冷的竖瞳,齐齐望向宝座的方向,仿佛在朝拜,又仿佛在等待指令。
最引人注目的,是蛇群中央,一条仅有手臂粗细、却通体莹白如玉、近乎透明的白蛇。它头顶有一个小小的、珊瑚般的红色肉冠,一双蛇瞳竟是罕见的淡金色,顾盼间竟有几分灵动妩媚。它缓缓游到蛇群最前方,仰起头,看向洛昔风,竟似有几分亲昵之态。
洛昔风看着那白蛇,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近似温度的波动。他轻轻唤了一声:“玉奴。”
白蛇“玉奴”闻声,细长的身子轻轻扭动,竟似十分欢愉。
“带它们,用膳吧。”洛昔风语气平淡,如同吩咐奴仆摆上晚餐。
玉奴金瞳一闪,转头朝向那三名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的叛徒,猩红的信子急速吞吐了几下。
蛇群瞬间动了!
如同得到了军令的士兵,潮水般涌向三人!没有撕咬,没有吞咽,无数条蛇顺着他们的裤脚、袖口、领口钻了进去,冰凉滑腻的鳞片擦过皮肤,钻进衣内……
三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珠几乎瞪出眼眶,额头青筋暴起,面上血色尽褪,却又因哑穴被点,连最凄厉的惨叫都无法发出,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与恐惧,足以让任何旁观者精神崩溃。
这并非直接咬死的刑罚。这些蛇皆是精心挑选培育的“缠情丝”,毒液不烈,却有一种奇特的功效——能极大增强猎物的感官敏锐度,同时分泌一种类似麻药的黏液,让猎物无法昏迷,只能清醒地、千百倍清晰地感受每一寸皮肤被爬过、被鳞片摩擦、被冰冷躯体缠绕的感觉。而蛇群会在猎物体内钻营游走,避开要害,却刺激所有敏感之处,最终在极致的、漫长的感官刺激与恐惧中,让猎物心力交瘁而亡。整个过程,犹如一场漫长而诡异的“拥抱”,故称“美人恩”。
洛昔风静静地看着。
面上无悲无喜,甚至有些漠然。仿佛眼前并非残酷刑罚,而只是一场无聊的戏码。只有他微微收紧的、握着银簪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情绪。
他忽然有些厌烦。
不是厌烦刑罚本身,而是厌烦这不得不为之的场面。叛徒必须死,且必须死得足以震慑他人,这是维持毒汐门在这南疆险恶之地生存的铁律。师父洛卿云将权柄逐渐移交给他时,曾握着他的手,那双倾倒了整个武林的美眸中,第一次褪去所有妩媚风情,只剩下冰冷的清醒:“昔风,坐在这个位置上,心可以软,手不能软。你对敌人仁慈,便是对信你、跟你的人残忍。”
他懂。
他一直都懂。
自九岁那年,药灵谷冲天的大火,将三百余口亲人、仆役、乃至谷中豢养的仙鹤灵鹿都焚成焦炭,唯他被母亲塞进密道,滚入寒潭,才侥幸留得一命那夜起,他就明白了这世道的残酷。
温暖、仁心、济世……这些父亲一生秉持的信条,换来了什么?换来了觊觎《灵枢药典》的所谓“正道”盟友的背叛,换来了满谷焦尸,换来了他洛昔风这些年来的夜夜梦魇,换来了他必须改头换面、藏身于这世人眼中邪魔外道的毒汐门,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朝一日,查清真相,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血债血偿。
毒汐门给了他新生,师父给了他技艺与庇护,也给了他枷锁与责任。
所以他坐在这里,看着叛徒受刑,心中波澜不惊,甚至……有些疲惫的麻木。
蛇群的“盛宴”还在继续。三名叛徒的挣扎已极其微弱,只剩下偶尔的、无意识的抽搐。他们的眼神涣散,口鼻间溢出白沫,显然意识已在崩溃边缘。
洛昔风移开了目光,望向殿外被血色月光和紫色毒瘴笼罩的夜空。
嵩山……此刻该是群雄汇聚,钟声悠扬吧?那个可笑的“武林盟主”推选,不知进行得如何了。师父前几日接到中原暗桩的密报,似乎提到一个有趣的名字——孟北措。据说是近年江南忽然冒起的少年英侠,武功极高,行事……却古怪得紧。
孟北措……
他在心底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墨绿的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冷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旋即,那涟漪便被更深的漠然覆盖。
中原武林,正道盛会,与他这南疆毒门的少坛主,有何干系?不过是另一个迟早需要面对、甚至摧毁的敌人罢了。
“少坛主。”
影奴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断了洛昔风的思绪。
他收回目光,看向殿下。蛇群已开始退去,如同退潮般,井然有序地滑回那幽深的洞口。地面上,只留下三具衣衫凌乱、面色青紫、瞳孔涣散的躯体,依稀还能看出人形,却已无生机。他们的死状并不狰狞,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只是那微微张开的嘴里,残留着极致恐惧的痕迹。
玉奴游到洛昔风座前,仰起头,淡金色的蛇瞳望着他,信子轻吐,仿佛在邀功。
洛昔风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点了点玉奴冰凉光滑的头顶。玉奴舒服地眯起眼睛(如果蛇有眼皮的话),细长的身子盘绕上他的手腕,如同一只莹白的玉镯。
“清理了。”洛昔风淡淡吩咐,仿佛只是让人扫去些许尘埃。
“是。”影奴领命,上前处理尸体,合拢机关洞门。很快,殿内便恢复了原状,只余那甜腻腥香的气味,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洛昔风起身。
绡云衫随着他的动作如水般流泻,赤足踏在冰冷的寒玉石阶上,一步步走下莲花宝座。银铃无声,唯有衣袂摩擦的细微窸窣,和他腕上玉奴鳞片滑过皮肤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走到殿门处,停下。
门外,是毒瘴林无边的夜色,血月当空,紫雾翻涌。远处传来不知名毒虫的鸣叫,凄厉而绵长。
“传令下去,”他没有回头,声音融在夜风里,清晰而冰冷,“彻查与赵坤等人有过接触的所有弟子。凡有嫌疑者,一律先收押‘蛛狱’,待我亲自审问。另外,加派三队‘影蛛’,监视‘万蛊门’在南疆十七个据点的动向,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遵少坛主令。”阴影中,传来数道低沉恭谨的应和。
洛昔风不再言语,抬步,迈出了殿门。
夜风拂面,带着毒瘴林特有的、潮湿闷热又隐含危险的气息,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和如瀑长发。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俯瞰着下方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灯火零星如鬼火的毒汐门总坛。
这里是他的牢笼,也是他的堡垒。
是他复仇的根基,也是他沉沦的泥沼。
腕上的玉奴似乎感应到他心绪的低沉,轻轻用头顶蹭了蹭他的皮肤,冰凉滑腻。
洛昔风垂下眼帘,看了看腕间这唯一可以称得上“亲近”的生灵,唇角那丝惯常的、温润的假笑,终于彻底消散,只余一片冰封的漠然。
他抬首,望向北方。
那是中原的方向。
血月之下,他绝美的侧脸宛如精心雕琢的玉像,没有半分人气,只有一片孤绝的、淬了毒的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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