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气

　　校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若是平时，李郁定会低头缩肩，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眼睛也时刻盯着地面，避免走路时不知看哪的尴尬。

　　但今天不知怎的，他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李郁走进教学楼，踏上楼梯，耳畔那阵呼啸的风似乎还未散去。

　　右手掌心竟又开始隐隐发烫，让他清晰地回忆起刚刚攥住林决明校服时，那粗糙的质感。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心。

　　这太不对劲了。

　　李郁怀着满心说不清道不明地雀跃与不安走进教室。

　　刚一坐下，同桌就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诶，你什么时候和隔壁班的林决明这么熟了？”

　　同桌叫陈朵，是个活泼的女生，也是高二二班的班长，她此时正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

　　李郁心里猛地一跳：“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看见了呀。”陈朵朝他挤挤眼，“他骑车载你来的学校，你们两还有说有笑的。”

　　李郁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班长！老何找你！”门口有人喊道。

　　“来了！”陈朵立马转过身，大声应道。

　　李郁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沉了下去。

　　早读的铃声已然响起，同学们都回到座位，在语文课代表的指导下整齐地念起书来。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前面的向嘉树念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李郁翻着书页，上面一个个熟悉的文字此刻却像天书，密密麻麻地从眼前溜走。

　　有说有笑……

　　我们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而且我笑的有这么明显吗？

　　难道林决明也笑了？

　　他在心里纠结，为自己没看到林决明的笑容懊恼，连陈朵什么时候坐下的都没有察觉。

　　上课铃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纷杂的思绪。

　　班主任老何顶着那头标志性的乱发，端着保温杯走进教室，教室里的嘈杂瞬间平息。

　　他不急不缓地在讲台上站定：“在上课之前，我要先宣布一个‘好消息’。”

　　他故意在‘好’字上咬了重音，引得台下的同学一片“噫——”的嘘声。

　　“本着‘快乐教育’的原则，”他眼睛一弯，似乎也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年级组决定，从本周起，每周五下午赠送‘高三体验套餐’一份，全科周考，助您提前进入状态，赢在起跑线！”

　　在大家的哀嚎声中，他拍了拍讲台：“行了，鬼哭狼嚎什么？又不是上刑场。这叫以考代练，知己知彼。”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再次提醒：“马上就要高三了，大家对学习都要上点心，考上好的大学你会回来感谢现在努力的自己。“

　　”好，我们现在开始上课，把语文书翻开到第48页。”

　　摊开的书页上，正好是一篇关于内陆风物的散文。

　　李郁的笔尖在“辽阔”二字上无意识地顿了顿。

　　想去一个临海的地方上大学。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随之而来的是一整套关于“远方”的、带着咸湿海风的想象。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只是......

　　算了。

　　他摇摇脑袋，试图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出去，逼自己专心听课。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老何话锋一转，抛出一个问题：“所以说，文章里这种对远方的执念，根源是什么？李郁，你来谈谈。”

　　李郁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站起来。他根本无心读文章，何谈寻找执念的根源。

　　全班同学的视线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升温。

　　“是……是为了逃离。”李郁声音发虚，几乎是嗫嚅着说。

　　“哦？逃离什么？”老何似乎来了兴趣，追问道。

　　逃离什么？

　　逃离父母永无止境的争吵？逃离那个让他窒息的、安静得像坟墓的家？逃离这个总是觉得格格不入的自己？

　　他死死地盯着课本，仿佛答案就印在字里行间。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是，是逃离当下的……困境。”他终于挤出一个从参考书上背下来的、正确而无用的答案。

　　老何看了他两秒，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坐下吧。要结合文本。”

　　李郁僵硬地坐下，一整节课没再抬起过头。

　　向嘉树连连递来几个纸条都没有得到回应。

　　下课铃响时，老何留下一句话：“李郁，中午来一下我办公室。”

　　李郁面无波澜地点头，内心却炸开了锅。

　　周围的同学开始喧闹着起身，他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

　　向嘉树转过身来，用胳膊撞他：“喂，老何找你干嘛？你刚才回答得不是挺好吗？”

　　李郁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这句安慰戳中了。

　　好？那种干巴巴的标准答案？

　　他几乎是粗暴地把桌面上的语文书塞进抽屉，发出的声响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向嘉树疑惑地摸摸脑袋：“怎么了？给你传纸条也不回。”

　　“没什么。”他低着头，声音生硬，几乎是撞开椅子冲出了教室。

　　“朵朵，小鱼怎么了？”

　　“不知道啊，早上还好好的。”

　　他听见两人在身后交谈，但无心去解释了。

　　*

　　很快就到了中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出来他今天情绪不佳，向嘉树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只是讲着周末的趣事来逗他开心。

　　“周五那天唐半夏不是和我一起回家吗？结果她在路上被一只很小的狗追，吓了一大跳！你是不知道她的脸色有多难看。哈哈哈，很久没见女魔头这种表情了。”

　　“呃...半夏怕狗你帮她挡挡啊，难道你就站在旁边看笑话？”李郁有些无语，低头挑着餐盘里的菜。

　　“那当然没有啊！我是多么仗义的人，冲上去就把狗狗逗走了。那只狗真的特别可爱，长得跟吉娃娃似的。”向嘉树激动地拍拍自己的胸脯，“不过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狗。“

　　“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你不也怕虫吗？”

　　“哎，吃饭的时候提多倒胃口，那种多足动物真的很吓人。”

　　两人快速吃完饭往教室走。

　　“哦，对了。老何不是要你中午去他办公室吗？”说完这话，向嘉树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李郁的表情，“这也不是啥大事，老何这个人你也知道，就喜欢找人谈话，你就当随便跟他聊聊呗。”

　　李郁点点头：“没事，你别担心。那你先回教室，我去老何那了。”

　　“好。”向嘉树拍拍他的肩膀，走进教室。

　　李郁则转过身，朝办公室走去，走到一半他却脚步一转拐进了楼梯间的厕所。

　　他试图用冷水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心里的想法却在不断发酵。

　　镜子里那张强装镇定的脸，让他感到一阵厌恶。

　　——就知道躲。你永远都是这样。

　　他在厕所里磨蹭了整整十分钟，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办公室。

　　老何不是那个人，不会再发生和以前一样的事情。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然后深吸一口气，准备喊“报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郁？”

　　他浑身一僵，回过头。

　　林决明正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抱着一摞物理作业本，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你也来找老师？”

　　完了。

　　李郁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总是能被林决明精准地捕捉到。

　　他眼神闪躲，只能低低应了一声。

　　林决明也没多问，先一步踏进了办公室。

　　“你来了。”何世平从桌案里抬起头，正好看见跟在林决明身后的李郁。

　　他笑着招招手，示意李郁过来。

　　“何老师。”李郁走到桌前轻轻叫道。

　　“嘿，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来，坐下。”老何指指旁边的板凳。

　　“我今天找你来呢，就是想和你聊聊天，所以你不用太紧张。你开学考的成绩其实很不错，都进到年纪前50了，老师觉得你是非常有潜力的。”说到这，老何取下自己的眼镜，合好镜腿儿轻轻搁在桌面上。

　　“但是，”他的话锋一转，“老师感觉你最近有点不在状态，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李郁的嘴唇抿得发白，心里的念头没有一个能够直白地说出口。

　　“如果……是学习之外的原因，”老何斟酌着用词，“比如和同学相处，或者……家里的情况，你都可以跟老师说。”

　　“家里的情况”五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李郁心里，让他瞬间想起了初中时班主任那审视的、带着厌恶的目光。

　　他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

　　明明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是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难堪。

　　这让他无法维持冷静。

　　“没有。”他声音干涩地打断，“谢谢老师，我会注意的。”

　　这近乎失礼的回应让谈话无法继续。

　　老何看着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好吧，你先回去休息。如果你遇到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李郁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办公室。

　　他拉开门，差点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人。

　　林决明就站在门外。

　　他背靠着墙壁，微微歪着头，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沉静如水。

　　他平静地看着李郁，仿佛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林决明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李郁泛红的眼眶，声音温柔而低沉。

　　“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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