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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露
在虚空之境被金光破坏即将崩裂之时,笃宁眼前并非一片虚无,有段段画面撞入脑海。
还是熟悉青水河,只是隆冬大雪掩盖大地,一个衣着质朴,脸上带着淤青,流着泪的女子跪坐在河边,哭声断断续续,不知是难捱寒风侵袭的冷冽还是实在悲痛欲绝,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
青水河已经结了很厚的冰,模糊地遮盖了底下的情况,倏忽,一个黑点在冰面格外突兀,黑点渐渐扩散放大,很快,女子身畔的冰面洇出大片黑影,比她身子还大三倍多,她哭得太投入什么也没察觉。
冰下不知囚着什么东西,但他显然被吵到了,于是将愤怒发泄在冰面,一丝丝裂痕从黑影包围之处蔓延,“咔咔”几尺厚的冰层竟然迸裂,“扑通——”破碎的冰块落入河里,女子被这响动吸引,抹了抹眼泪,看着那黑乎乎的一团。
“你……你是什么东西?”女子怯怯地说。
他显然不想搭理扰他清净的人,于是有细长的触手从一团生物身体伸出,恐吓似地拍击冰面,想把女子赶走,女子却并未被这阵势吓到,反而看着漏洞的河面,眼神突然一亮,竟伸手往河里探去……
“黑团子”以为她不怕死地要攻击,立刻伸出触手朝她袭去,谁知还未碰上就被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女子也被他吓到,恍然惊醒,更加坚定了,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径直朝那片缺漏走去。
“黑团子”这才明白,她不是要袭击,而是要投水自尽!他虽然不是良善之妖,但若是有人死在他的地盘,设立结界并将他困在这的老道士知道了,就更不会放他出去。一百年前,因为吞了几个过路人,他就被老道士追杀至此,老道士心怀大爱,尚且留他一条命,只是永远也离不开这方寸之地,老道士临走前只留下一句“心诚悔悟之时,拨开云雾之日”便飘走了。结界坚实且具有强大灵力,任他怎么冲撞攻击都逃不出去。
不,不要,他不想再困在这几百年上万年!
女子看着那处,阖上眼,猛一用力直直落入刺骨的水里。“黑团子”急了,他离不开青水河,又不能放任不管,无奈只得伸出手卷着她沉入河底……
大雪依旧不停,有鹅毛一般大,不一会儿就掩盖了河边留下的痕迹,水面也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为何要救我?”
“你管我?老子在自己地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告诉你,等雪停了赶紧滚,去哪死都行,别死在这!”
“我知道……不过……你是妖吗?要不你直接吃了我吧,我也省得力气,这样也好,不留下什么痕迹,谁也不记得我了……”
“你个凡人一没灵气二没灵脉,我吃你有什么用?”
……
“喂,雪停了,我送你上去,赶紧滚!”
“我……我不走,你吃了我吧,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到那里!那比地府还要可怕!你吃了我吧……”
“你!老子说了多少遍,快滚!”
……
“这是今日落水那人身上的东西,有个干饼,你麻溜给我吃了,别tm死在我这了!”——“不知死活……你笑什么!”
……
“喂,你为什么要死啊,在外面活着不好吗,非要被困在犄角旮旯不自由才爽吗?”
“我没有家人了,没人在乎我,他们……他们只会不断欺辱我……”
……
“什么?一群畜牲,比我还坏!………算了,看你可怜,老子心情不错,姑且让你在这待几天。”
“阿舒?哼,长得一般就算了,名字也一般……”
“我叫什么?哼,你还没资格知道老子的名姓!”
“谁让你动这些东西了?不是说让你老实呆着吗!”
“对……对不起……”
……
“喂,阿舒,你……还要死吗?”
“等你什么时候想吃我了,我就会死。”
“哼。”
……
“阿舒,这是昨日落入水的钗子,赏你了。”
“……谢谢”
“你化作人好看,比镇上富贵人家的公子还好看。”
“你还真不会花言巧语,笨得很,不过算你有心,喏,我送你一个礼物……你胆子真小,还怕黑,老子大发慈悲给你镶了几颗珠子,怎么样?够亮吧!”
……
“你患病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不是说让我吃你吗,病怏怏的老子嫌弃,快点好起来,老子好吃了你!”
“喂,笨蛋,混蛋,阿舒!”
……
“你你……为何要给我输送灵力,我活不了多久了”
“少……少管我,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我的地盘,你也是我的,你不准死!”
“等你病好了,我定会冲破结界,杀了那些欺辱你的人!”
“我本就是不值得留恋的人……你咳咳,不要再耗费灵力了,让我死吧……”
……
“阿舒,阿舒,你已经睡了好多年了,我喂了你那么多灵力,你为何,为何还不醒……”
“等我,等我吃了那些人,再把灵气渡给你……”
阿舒……
意识回笼,笃宁看着面前的河妖,与先前看到的回忆中的妖重合。
河妖一刻也不装了,原本勉强算作人形的躯体顿时膨胀起来,四周的黑体受到吸引,快速地聚到河妖本体,整个洞窟都在颤动。
糟了,洞窟全被这妖的分身躯干渗透,它若有心,收回全部力量,届时洞顶底部塌陷,所有人都将命丧于此。
咯咯咯——
河妖诡异地扭动着一团黑乎乎的脑袋,像是受到力量滋养般发出声音,一时凄厉无比。
笃宁右手握着银剑,傲然挺立,左手作拳感受体内灵力流动四肢百骸,灵力暂时的调动后将面临枯竭颓靡的下场,他必须速战速决,不能让河妖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
河妖集结所有分身,垂着脑袋,凄厉的声音在洞窟回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不帮我!”“阿舒,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死!”
“不帮我?我我……对了,命格,给你命格,你就不会死了,不会死了……”“你不帮我?……不帮我!我吃了你!”
突然,粗壮的触手从黑黢黢的躯体中长出,快速刺向笃宁,他起身一跳,在空中翻身,猛地落地踩上触手,一剑直接将其拦腰斩断,黑红色的液体从断手处迸出,汩汩流动,液体也好似有了有生命,倒流着缩回本体,剩下半截的触手颤动蜷曲,像根蠕动的蛆虫,又一瞬飞回本体。
笃宁料想河妖不好对付,竟没想到他已经有了再生的能力,没个上千年修炼断然做不到,加之此前吞了不知多少修士能人,恐灵力难以匹敌。
怎么办?苏公子命格已然被夺,依照河妖的秉性,贪婪的欲望,恐怕早没命了,这又与河妖所说不符,他一口咬定苏公子未死,那尸首在何处?
他一边分神应对接连袭来的触手,一边思忖着局势,他在空旷的洞中绕来躲去,侧身看到石床上的人,神色一凌,忽然凑近触手勾引,触手见状立刻想要抓到他,笃宁又转身躲过,一剑抵挡身后的触手,身体不断向石床那边移动。
河妖一直打不到目标,被拒绝的愤怒加之一直戏耍他的招式,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十几只粗壮的触手朝他拼命地攻击,此时笃宁离石床不过三丈,恼怒的河妖还没意识到什么,一股脑地发动进攻。
四面八方的攻势令他躲闪不及,一根触手狠厉地戳中他的胳膊,白色的外袍瞬间被血洇出一片血红,河妖受到激励般更加猛烈地进击,笃宁剑斩数根,一身白衣也溅上了许多黑红液体,唯有面颊洁净如初,神色坚决。
在最有力的一根触手全力刺来时,他忽然掠至石床旁,踩着床栏纵身一跃躲过一击,而调转不及地触手直直地朝石床方向袭去,河妖突然反应过来,眼看就要攻向床上的人,他急迫地收回所有触手——
笃宁立刻抓住时机,快速飞至床边,剑指床上的女子,喝道:“别动,不然我一剑杀了她!”
“咯咯——你杀得……了吗?命……命格已经到手,杀她就……是逆天而……而行,就算她死死……了,投胎轮回也是必然,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不可能带走她的命……命!”
虽然河妖食人害人貌似不为自己,为得是这女子,但真令人气得牙痒痒,为一己私欲害数人,死不悔改,其罪当诛!
笃宁面色复杂,看着死性不改的妖,怫然道:“今日我就夺了她的命格,不,这本来就不是她的,更不是你的。”
“咯咯咯——你……以为我会被吓到吗?”
“你这么自信,是笃定我没有夺取命格的办法?那就试试看!”话毕,他持剑的手溢出大量灵力,沿着剑身传至那女子额前,“你要做什么?放开她!我让你放开她!”河妖也不结巴了,凄厉尖锐的声音急切不已,如果他有眼睛,恐怕早就目眦尽裂,他不容忍任何人接触她,不许沾染她!
“侵入虚空之境,毁其丹田,断其灵脉,操纵其自愿献出命格……这手段你可熟悉?”他一字一句地道出河妖的隐秘手段,一丝不苟,像审判犯人前庄严肃穆的罪案陈述,一切腌臜与雾霾都将退散。
河妖彻底疯了,没想到这人竟然识破他的手段!不,他应早就知道此种秘法,只是一时疏漏让他钻了空子,才让他劫持了阿舒……不,不要,不要伤她!
河妖强忍愤怒,咬牙道:“放开她……只要你别动她,我什么都给你!”
笃宁:“我既有法子夺取命格,也就有法子让她不得轮回,死后不得超生。”
“你是谁?——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再问一遍——几日前你在河里害死一位公子,可认?”
“我确实拉下一个人进洞窟,夺了命格,但他未死,我并未杀他,尚且留了一命!”
“事到如今还负隅顽抗,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说的句句实话,我知道那位公子是天定命格,虽然轻易夺取,但这种逆天之行日后必定会受天谴,我不想这一切波及阿舒,便留他一命,不至使我们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日,那日抢夺之后,我就将他送回岸边,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为何如今不见踪迹?”
“有人……有人带走了他……一股强大的灵气,我在洞窟感应到,便立刻冲出,浮出水面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那人很强。”
笃宁思考河妖说的话,也确实没感应到第三人的存在,苏公子不在这,而河妖既已夺了命格,断没有再欺瞒的理由,只是,带走苏公子的人究竟是谁?他不由得想到频频出现,言行诡异的一个人,会是他吗?
“我可以放她一命,但是抢来的东西迟早要还。”他不由分说,侵入这女子的神识,一手掐诀,泛着金光的灵气游走在虚空之境,倏忽,一缕同样纯正的金光正悬在半空,熠熠闪闪,神圣庄严,找到了。
笃宁将灵力与那金光融成一股,慢慢收回本体。
这时,他感受到身体灵气枯竭之势,强忍着面上不露一丝痕迹。胳膊上的伤口也没有愈合的迹象,身体越来越不像自己的……没了金丹身体每况日下,恢复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力量的飞速消耗,每耗费一次就要花更久的时间恢复,一次次消耗与恢复仿佛没有尽头,他的身体决计承受不住……
他回过神,转眼看着河妖,似是无望了,又变回模糊的人形,瘦瘦条条的。
笃宁:“这女子早就是将死之人,何苦吊着一口气。”
“你……你懂什么!阿……阿舒才不舍得离开我!”
笃宁:“……”怎么又结巴了。
“她的命不归我管,只取命格不取她的命,但你可知为何我能轻易拿回命格?”
河妖一脸不服气,满面悲恸,语气低沉道:“技不如人,我输了而已。”
“不,是她帮了我。”
“不不……不可能……阿舒最是体贴温婉,她已经卧……卧卧床多年,长睡不醒……况且她她……她只是凡人,灵力灵脉都……都没有了,如何帮……帮你?”
“因为她并未真正接受夺来的命格,也未想过与其同化,反而始终与它排斥抗争,虚空之境是人神海最真实的反应,所以我的灵识一进入,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它,将‘异端’从中带出。”笃宁依旧摆着冷淡的神情,仿佛刚才的恶战只是小打小闹,并未看出一丝负重的痕迹,从从容容、不卑不亢。
河妖显然从未想过这一点,唤作“阿舒”的女子并不想要夺来的东西,害人性命,也许她并没有所谓的道德感,只是想保全尊严,死前留个体面。
河妖垂头看着那女子,却不敢上前触碰,他不想阿舒见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他会疯的,可心里又恳切地想看到那双永远让人安心的眼睛,此刻自卑怯懦与彷徨无望相织,绘出一幅婉转哀怨的布衫,却遮不住万般幽情。
“生死本就是世间常理,以一己私欲残害无辜,罪不可赦。你是否想过,被强行续命的人真的想践踏在他人骸骨之上、啃食无辜之人的体肤苟活吗?与其狼狈苟活,不如还她一个体面和尊严。”
河妖跪在女子床畔,头抵着她的手,久久不言。
探入河底的事告一段落,苏公子的下落也要慢慢寻。现在,要如何处置作恶的河妖?按常理应由督使监察,带回天界崇光做定夺,交由“惩责殿”审判罪行,或拘役,或放归,或斩立决。
而他虽为督使,却不能暴露身份,追杀他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须从长计议。却也不能放任不管,河妖心性顽劣凶残,口头答应做不得真,指不定他前脚离开,河妖就又躁动起来。
思忖好一会儿,笃宁回到桥上,释放仅剩的一丝灵力,为结界做了加固。虽不知原来的结界由何人所设,但总归也是遏制河妖的手段,也遂了他的意,待禀告师门,再做处理。
东方既白,笃宁带着灵楣回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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