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老东西
火箭队基地的日常,是一台精密而残酷的机器。光线在固定时间从固定角度射入,又在固定时间彻底消失。
食物是毫无滋味的能量方块,只为维持最基本的生理运转。
空气里永恒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杂着难以分辨来源的痛苦喘息与压抑呜咽——这便是这座巨大合金囚笼恒定不变的背景音。
然而,即便是最贫瘠的荒漠,也会偶然开出奇异的花。
那天,弑神者完成又一轮耐受测试后,被粗暴地扔回牢笼。他惯例般地蜷缩在角落,如同一块失去生命的黑色岩石,只有隐藏在厚重鳞甲下的眼球偶尔极其缓慢地转动,才能证明这是一具尚存气息的活物。
一同被驱赶回来的宝可梦中,有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条年老体衰的长毛狗,皮毛枯槁,色泽黯淡,身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他被像一块破旧的抹布般狠狠推进相邻的收容单元,瘫倒在地,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然而,当管理者的脚步声刚刚远去,他竟猛地一个激灵,用与老迈身躯不符的敏捷跳了起来,昂起头颅,用一种近乎戏剧化的洪亮嗓音宣布:
“荣耀归于不屈!伟大的我又一次战胜了那些白袍的懦夫!今天,是值得所有骑士铭记的胜利之日!”
记忆里,这条老狗被所有实验体统称为“老东西”。他似乎比弑神者来得更早,是这里的“元老”。
但,他不干“正经事”——不似其他宝可梦般或麻木蜷缩,或暗中磨爪。他唯一的“工作”,便是日复一日地宣讲他那些荒诞不经的“传奇”:什么他曾是威震一方的霸主却偏爱自由,什么他踏遍山河击败强敌无数……起初或许还有零星听众,但很快,这些重复了千百遍的大话,便只引来一片嗤笑。
见老东西“凯旋”,周围的牢笼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戏谑。
“哟,老东西,脸上又添新彩头了?”
“成了,老东西!今天又‘大获全胜’啦?让我算算……今天周五,你这周已经‘胜利’了四次了吧!”
老东西对此充耳不闻,只是用力甩了甩脏兮兮的脑袋,试图维持那并不存在的威严,继续着他的“演说”:“哼!尔等岂知真正的磨难?想当年我在外纵横驰骋,什么地狱般的景象没见过?眼下这点小小的折磨,恐怕还不及我当年所历的十分之一……”
不等他陶醉完,一个尖利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打断:“得了吧老东西!还跟霸主打得有来有回?我看你是被霸主当沙包打得满地找牙,才混成现在这副标准的‘狗样’吧!”
那声音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顿时引来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
老东西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仿佛受到了弥天大辱,声音都因“气愤”而颤抖:“你!你怎可凭空污蔑一位骑士的清白!”
“清白?”
另一只宝可梦抢过话头,语气充满了赤裸的不屑,“什么清白!前几天我亲眼看见,你被那几个白大褂拖进‘红室’,像条死狗一样被吊起来抽血!那时候你的‘霸主实力’呢?嗯?怎么不使出来看看?”
周围的窃笑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然而,预想中的羞愤并未出现。老东西的脸上,反而泛起一种奇异的光芒。
他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执着争辩道:“肤浅!何其肤浅!那叫……叫战略性转进!是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以待日后更有力的反击!骑士的进退,岂能与丧家之犬相提并论?这是荣耀的战术!是骑士精神不朽的证明!记住:骑士,永不倒下!”
接着,他便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絮絮叨叨地念诵起那些晦涩难懂的“骑士守则”、“荣耀即生命”、“向风车冲锋亦需无上勇气”之类的词句。
这怪诞的景象,引得众宝可梦又是一阵毫不留情的哄笑,冰冷的牢笼内外,竟短暂地充满了某种扭曲的、快活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或许是觉得气氛还不够热烈,或许是单纯想看看更极端的反应,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了一句话:
“喂,老东西。听说了吗?G-44,B-12,还有T-09。他们仨,前几天在东大门,被‘处理’掉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嘈杂的笑声如同被利刃切断,骤然低落下去。一双双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聚焦在老东西身上。
“什……什么?”老东西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眼神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海德拉那丫头……刻耳柏洛斯那小子……还有弥诺陶洛斯那孩子……他们……他们……”
他徒劳地重复着这三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否定刚刚听到的事实。
“对呀,都——死——咯——!”那个声音拖长了调子,如同补上最后一把力,将锋利的锥子彻底钉了进去。
老东西僵在了原地。
随即,他整个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佝偻下去,仿佛一只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气体的皮球。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向周围那些“邻居”们的脸,似乎想从中寻找一丝一毫的共鸣或悲悯。
但他看到的,只有好奇,以及等待好戏上演的期待。
终于,他彻底垮了下去。他那苍老的声音,不再有任何戏剧化的修饰,只剩下撕心裂肺般的悲痛:
“海德拉那孩子……她那么怕生,那么胆小……可上个月,她还偷偷用所剩不多的精神力,替我梳理这身打结的肮脏毛发……”
“刻耳柏洛斯那小子……他就像一团永远烧不尽的火,那么亮,那么热……怎么会……”
“弥诺陶洛斯……多好的孩子啊……那么结实,那么可靠……他说过……要保护弟弟妹妹的……”
他语无伦次地细数着记忆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碎片,声音里的绝望和悲伤浓郁得化不开。
到最后,他再也无法抑制,咬着牙,浑浊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布满伤痕和污垢的脸颊滑落。
“怎么会不悲痛啊!孩子们……愿你们……愿你们在新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哭泣……再也不会有折磨……”
这段过于真挚、过于不合时宜的悲鸣,在这座习惯了用麻木和嘲笑作为盔甲的监狱里,显得如此刺耳,如此尴尬。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的爆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一切。
“哈哈哈哈!这老蠢狗!”
“悲痛?他居然会说‘悲痛’?从哪本破书里看来的?”
“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舞台上的悲情主角了?笑死我了!”
在这座深不见底的冰窖里,任何真实而强烈的情感流露,都只会让其他宝可梦感到生理性的不适,必须用更响亮的嘲笑来迅速消解碾碎,才能不刺痛耳膜。
弑神者依旧维持着趴伏的姿势,仿佛一座黑色的礁石,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
终于,当那噪音达到某个顶点时,一声震耳欲聋,裹挟着纯粹烦躁与暴戾的龙吟,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他那覆盖着骨甲的头颅中爆发出来!
“吼——!!!”
音浪席卷整个区域,所有的哄笑声、议论声戛然而止。
整个牢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老东西那细微而持续的啜泣。那些方才还在哄笑的宝可梦们不满地扭过头,但在接触到弑神者那双毫无温度的熔金色瞳孔时,所有的不满和躁动,都瞬间冻结,消散于无形。
后来,没过多久,老东西死了。
具体怎么死的,众说纷纭,但很快便无人关心。不过几日,他的消失就如同那三只越狱者一样,被咀嚼殆尽,连一点残渣都未曾剩下,彻底被遗忘。
自此,“老东西”这个名字便彻底被吃干抹净了。偶尔被提起时,大家也只是心照不宣地扯动一下嘴角,带着一丝残留的讥诮,便迅速转向了下一个话题。
但弑神者看到了。而我也还记得。
那天,做完又一轮极限耐受测试的老东西,已经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被一只怪力粗暴地拖拽着,走向牢房区域。
途经一片测试区时,他看见几名研究员的白色身影,正围拢着一只吓得浑身剧烈颤抖的年幼宝可梦,魔爪即将落下。
那一刻,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老东西猛地挣脱了怪力的钳制,挣扎着,一瘸一拐,却异常坚定地冲了过去,在所有宝可梦和研究员惊愕的注视下,张开他那布满残缺牙齿的嘴,狠狠地咬在了一名研究员的手臂上!
后来的事情,可以想见。自然是一顿毫无留情的毒打。
而为了处理那名受伤的研究员和彻底失去价值的老东西,原定于当天进行的后续几只宝可梦的测试,被临时取消了。
再后来……他大概就如同所有失去利用价值的“实验废弃物”一样,被这座机器,以最无情的方式,“处理”掉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