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归的他脑子有病

作者:扶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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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崩裂(二)



      等一切事务办完后,天色已经渐晚了。

      “禀丞相,”一个少年低头恭谨道,“我们活捉了黄主簿,这会儿已送入廷尉署。现场有个侍女自尽了,她也是此次内应之一。”

      归遇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距离这件事已经过了一夜,你现在才抓到人?还死了一个?”

      少年僵了一下。他微微抬头,嘴唇张开了一瞬间,又闭上了。他又低下了头,道:“丞相教训得是,是我无能。”

      “或许我该让阿鹊领都官从事一职,”归遇道,“他人倒是比你机灵很多。”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道:“阿翁,据探查,那侍女在宴会上把阿桑带出来,与他单独相处过,说不定此次阿桑的病也……”

      “先说正事,”归遇打断他,“此事以后再提。”

      “丞相!丞相!”一个体型肥硕的官员小步跑了过来,身体上的肥肉跟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他停了步,大口大口地喘气,抹了一把头上油腻的汗,道,“哈……呼……您可要……哈……为我做主啊!”

      归遇不动声色地侧了一下身子,避开了胖官员。他平静道:“季光禄,何事慌张?”

      光禄勋季谷又抹了一把汗,汗水把他的整个衣缘都浸透了。他把气喘匀了,好一会儿,才道:“归丞相,就你们丞相府的那个主簿黄霖,真是气煞我也!宴会上为了个小孩顶撞我不说,这次更是胆敢于宴会上公然行刺!之前他那么一撞,可把我的老骨头都撞散架了,这次刺杀,他还捅了我一刀!我真真是差点连命都没了啊!”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臂,手臂上包裹的绢布里一层外一层,让他本就肥硕的手臂更显臃肿。只是绢布裹得太厚,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伤口。

      他抹了一把脸,汗水粘到脸上,看上去倒有点像眼泪了。他道:“归丞相,你可万万不能放过那个黄霖啊!他还一路混到了丞相府的主簿,不严惩他,丞相威严何在!”

      归遇淡淡道:“依季光禄的意思,是我识人不清了?”

      “这……这……”季谷开始双腿打颤。这一打颤,连带着他浑身的肥肉都颤抖起来,层层叠叠,像白浪一波接着一波翻涌。他道:“归……归丞相……你这可冤枉了我啊!”接着,他开始干嚎起来,呜哩哇啦的说不清楚,字句都黏成了一团。

      少年皱了皱眉,悄悄别开了眼。

      归遇道:“季光禄这是作甚?此次确实是我之过,倒教季光禄受惊了。季光禄的伤,还得回去好好休养才是。”

      季谷连连点头称是,又打着颤走了。

      “丞相!”廷尉贺平小跑过来,道,“回丞相,黄主簿他……死了。”

      “死了?”归遇盯着贺平,把贺平盯得冷汗直冒,“怎么回事?”

      “下官监管不力,一时不察,他……自尽了……”贺平舔了舔唇,道,“他……他还说……‘天佑大宇,归贼当自毙’……”

      一时间,空气无比安静。

      良久,归遇轻笑了一下,道:“好个黄霖!不成想,这软趴趴的大宇,倒是出了个硬骨头。只可惜……”

      “不能为我所用,死了也好。”

      他继续看向贺平,道:“贺廷尉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常有的事。”

      贺平心下一惊,抬头道:“丞相!下官……”一看归遇的眼睛,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垂眼道:“丞相说得是啊……”

      等贺平走后,现场只剩下了归遇与少年。

      太阳已经彻底坠入了云海中,只留下一线昏黄的光。归遇借着这光端详了一会儿面前的少年。

      他有着和归遇一样秾丽的眉眼,最像的是眼睛。他睫毛的影子被这一点光亮拉得很长,根根分明,像一排刺。那一对漆黑的眼睛被笼在睫毛的阴影下,仿佛蒙了一层云翳。

      察觉到父亲的视线,那睫毛轻轻颤抖起来,继而更深地垂落,彻底盖住了眼睛。

      归遇看了他一会儿,道:“阿鸿,以后这种事,我不希望再发生。”

      归鸿来始终低垂着头。他道:“……是。”

      *

      日光在府外逡巡着,却始终无法进入其中。府内像是被夜幕捂住了,一片浓稠的黑暗,长公主跪坐在席上,像一尊塑像,潜在黑夜里,平静而庄严。

      突然,一线光闯入,跳到她脸上,把她的面庞劈出一条裂痕。元珞下意识眯起眼,又缓缓睁开。

      一众不速之客闯进了她的府邸,但为首者是她从未想过的人。

      短暂的惊讶过后,长公主又恢复了平静。

      她道:“为什么?”

      言筠注视着她,又移开了眼,不一会儿又看向了她的眼睛。他道:“为了……天下。”

      长公主始终看着他,道:“天下?大宇就是天下。”

      “它不是,”言筠道,“现在不是了。”

      元珞没再说话。

      言筠却一直说了下去:“公主,大宇已经没救了,百姓们经不起第二个晏祈之乱了;而且归遇他把天下治理很好,如今比起晏祈当政时期,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不能……”

      “颐州言家投靠了归遇,对吗?”元珞道。

      言筠的话终于被元珞劈断了。

      “……我叔父他们,被归丞相接济过……”

      “何止?只怕是大部分言家人都在归遇手底下做事吧?”元珞冷笑道,“你们今日来,不就是奉了归遇老贼的命令来杀我的吗?那就把白绫拿过来吧。”

      一个太监捧着圣旨正要宣读,一个侍从则捧着白绫上前来,言筠伸手拦住了他们。

      执金吾瞥了言筠一眼,道:“言司隶这是何意?难道是要抗旨不成?”

      元珞嗤笑道:“抗旨?抗谁的旨?陛下的?还是……归丞相的?”

      执金吾俯视着她,本想瞪回去,却不由自主被长公主的视线逼退了一步。他反应过来,怒道:“自然是陛下的旨意!长公主意图谋逆,陛下念及姊弟情分,不想伤了情面,遂令您自尽。怎料时至今日,长公主仍无悔改之意!”

      元珞捂着嘴直笑,道:“悔改?区区乱臣贼子,也配叫本宫‘悔改’?若非归贼无情无义,竟以自家妻儿和走狗来诈本宫,本宫岂会为尔等宵小所缚?又岂会容你们今日在此嚣张!”

      执金吾整张脸都憋红了,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说道:“我乃陛下亲命的执金吾,你一个将死之人……竟敢……竟敢……”

      元珞继续讥讽道:“陛下亲命?我看是丞相亲命吧?前执金吾方渠哪去了?本宫记得他也是归遇的一条好狗,哦……好像在宴会上死了?你们跟着归遇卖命,也不怕沦为下一个方渠!”

      执金吾听她这么一说,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冷笑道:“长公主死到临头,还想挑拨离间?可惜要让您失望了。方渠尸位素餐,对我等颐指气使,还霸占我等功劳,死了也是他废物。丞相上书陛下,让我替他,是丞相和陛下有识人之德。至于我卖不卖这条命,就不劳您费心了。”他又转头看向言筠,道:“言司隶,这可是丞相特意给您的好机会,怎么还愣着呢?”

      言筠握紧了拳又松开。他凝视着元珞,终于还是,迫使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垂了下来。

      言筠从侍从那里接过了白绫,向坐在席上的长公主走去。

      他低下头,把手中的白绫高高举起,奉给她,好像他献给她的不是一条了结她性命的白绫,而是一顶象征无上威仪的冕旒。

      元珞看也没看他一眼。在太监念圣旨的阴柔声中,她优雅地接过白绫,往上轻轻一抛,犹如抛起一缕青烟。

      临走前,她道:“宇贼!天不祚尔!天不祚尔!”

      她听到自己的骨头在轻声吟唱,于是寂静降临了。

      言筠盯着白绫,白绫像月光一样缠着她的脖颈。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也这样安静,那时父亲还在,还很年轻。父亲在皇宫留下,连夜处理政务,而年幼的皇子和公主则趁机拽着他,追着月光,奔向那片湖水。那时的他们还太年轻,以为晚上成功躲过宿卫就是一次最伟大的冒险。

      元瑾害怕,他扯着阿姊的衣角低声劝道:“阿姊,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吧。父皇下令了,我们今晚不许跑出去玩,我们得留在殿里温习功课。”

      其实言筠也很害怕,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公主,期待她能下令放弃这场冒险。

      但是元珞太固执了。她发誓说她绝不回去面对那些枯燥的书本,她要逃走,她一定得见到那片湖。

      于是他们跟着她逃走了,他们好几次都差点被抓。但是元珞很冷静,她总是在他们最前面,同时指挥他们左拐右转,竟真的躲过了轮值的宿卫。

      他们终于见到了那片湖。

      他们坐在石头上,观察湖水上的波光,那些光就像一群小小的白鸟。波光映在他们的脸上,月光像水一样柔软,晚风是水的波浪。他们坐在月光里,谁也没说话。一直到宫人拎着灯靠近了,他们才偷偷回去,继续完成未尽的课业。

      但他们谁也没有心思温习课业了。那一晚的月光,那一晚的湖水,一直在他们心里流动着,流动着。

      宁昭十年,梁溪长公主珞谋为大逆,刺丞相归遇于府中,事发,未果。长公主自缢,主簿黄霖自杀于狱中,骑都尉解文惧而走,为都官从事归鸿来所缚,伏诛。其同谋者数人,皆弃市。

      次日,廷尉贺平上书乞骸骨,帝允。

      相府遭焚,遇亡一子,大恸。帝恤之,欲赐金以营新第,厚葬其子,遇固辞。遇行俭勤政,众臣皆感其德,愈尊之。

      *

      丞相府少了很多熟面孔。

      归隰桑尝试找过那个帮过他的侍女,可是她不知所踪。所有人都声称从没见过这个侍女,归隰桑自己也没再见过她。她像是在人间蒸发了。

      那个伤害过他的兄长也死了。宋莲舲告诉他,锦衣少年应该是在混乱中被乱刀砍死的,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腹部有十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归隰桑没觉得解气。他只觉得冷,很冷很冷,仿佛他一/丝/不/挂地在寒风中走了很久很久。

      他常常会做梦,他梦到自己变成了那个死去的少年。他梦到自己被砍了十几刀,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打了死结的破麻袋,解开他的人不耐烦了,干脆拿着刀在他腹部捅十几二十个窟窿,再用刀把窟窿划拉开。他听到他自己的血肉撕裂了,人们发现他这个破麻布袋里装的不是米,而是发霉的白骨与发臭的肠子,然后他被随手丢到沟里,直到有人某一天路过,指着他道:“哎!这里有个破麻袋!”

      最开始他还会哭叫着醒来,后来他冷静地看着自己柔软的腹部被刀剖开,露出内脏。他在剧痛中醒来,恍惚地想,他居然还活着啊。

      他应该早在那个宴会上就死了。

      他疼。梦里疼,醒来后还是疼。梦里剖开他身体的人似乎追他到了现实,仍然在拿着那把刀剖解他的内脏,甚至剖解他的骨骼。归遇请来了大夫,大夫说他是因为被踩踏才伤了肺腑和筋骨,得好好休养。休养多久?一年?两年?他不记得。他只知道大夫说,他一辈子都得疼了。

      归鹊来来看过他几次,但他最近似乎变得很忙,到了后来,府里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归鸿来也来看过他几次,之后也忙去了。归遇只在给他请大夫的时候来过一次,看他喝药的时候又来过一两次,这以后也没再出现过。

      大家都很忙,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归隰桑躺在床上,像个被丢弃的破麻布袋。

      归隰桑在归遇看他的时候请求过归遇,他想见一见那位救他的曲文史掾,他想向他当面道谢。归遇当时盯了他一会儿,一直盯得归隰桑瑟缩了一下,归遇才告诉他那位曲文史掾很忙,不要去打扰人家。

      “那您能帮我转告他吗?”归隰桑恳求道,“等我病好了,我亲自去他那道谢,不会麻烦到他的,可以吗?”

      归遇道:“我会告诉他的。”

      俩人没再说话,归隰桑小口小口地啜着药,啜一口就停一下,然后再啜一口。

      等他终于忍不了差点被苦得吐出来时,他又听到了归遇的声音。

      “嫌苦就一口气喝下去,总比这样慢慢折磨着好,”归遇道,“还有,离曲文史掾远点。”

      归隰桑沉默地一口气喝完药,苦味纠缠着他的喉咙。他用力吞咽一下,强行把喉间涌上来的苦药再次吞了下去。他看着归遇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个宴会上他没能送出去的玉石镇纸和诗歌。

      它们被他那嚣张却横死的兄长弄得粉碎,再也拼不回来了。

      曲疏桐感到很莫名其妙,他总觉得归遇最近老盯着他,盯得他毛骨悚然的。他左看看右看看,也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他衣冠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总不能是他胡子没理吧?

      曲疏桐仔细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处理公务也没犯什么错啊,和同僚相处甚佳,最近也没接近两位公子。而且他为人很低调,常躲避人群,恨不得贴着墙走。难道归遇看他不顺眼,终于决定让他走人?

      那可真是冤枉,他本来就不想来,还装病拒绝来着,是归遇强迫他来的啊。

      曲疏桐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在归遇眼皮子底下干活。没多久,他身边多了一群陌生的同僚,他一如既往地跟同僚们友善相处,新同僚们也很热情地回应了他,就是有点太热情了,连工作都时不时瞄他一眼,拿错书了都不知道。

      曲疏桐全当做没看到,继续忙自己的。他熬了几个月,熬鹰似的,才终于把那些视线给熬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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