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见晚舟

作者:旧梦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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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自那夜的值班室后,蒋觉民那种无声的“关照”似乎变得更加频繁,却也更加隐秘。

      杨家并未再收到任何显眼的“馈赠”,但一些细微的变化却在悄然发生。

      杨晚舟发现,父亲书桌上那套《清麓文集》校勘所需的几本珍贵底本,竟在几日之内,通过不同渠道,被“借阅”或“复制”送到了杨鸿铭手中,解决了他最大的资料难题。杨鸿铭对此既惊且疑,却也难以拒绝这雪中送炭般的“巧合”。

      而在医院,杨晚舟偶尔会遇到一些病情复杂、却因各种原因无法得到妥善治疗的贫苦病人,在她几乎束手无策时,总会有“匿名慈善捐助”恰好到位,或是某位顶尖的专科医生“恰好”有空前来会诊。

      这些帮助解决了她作为医生的困境,却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无形的手,始终在暗处运作。

      她试图保持距离,试图抗拒,却发现这种渗透无孔不入,且往往以她无法拒绝的方式出现——为了病人,为了父亲的心愿。

      这天休息,她在家中整理从医院带回的几本医学笔记,顺手拿起之前蒋觉民赠予的那本《战时创伤急救新论》。这本书她早已翻阅过多遍,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她的心得和疑问。

      此刻随意翻开一页,她的目光却骤然凝住。

      在她之前用铅笔写下的一条关于某种止血手法存疑的旁注旁边,竟多了几行陌生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

      那字迹苍劲凌厉,与她娟秀的铅笔字形成鲜明对比。

      “此法源于德派,重器械压迫,然于大面积撕裂伤,易致组织坏死。可参详附录三,英派纱布填塞加压法,虽繁琐,利于创面愈合。”

      简短的批注,直指问题核心,并提供了解決思路。

      没有署名,但那独特的笔锋,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除了蒋觉民,还能有谁?

      杨晚舟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他竟然看了她的笔记?还留下了批注?这种感觉,比收到那些昂贵的礼物更让她心神震动。

      这不再是简单的物质给予,而是……一种侵入她精神世界的、带着审视与交流意味的行为。

      她下意识地翻到附录三,仔细阅读了关于纱布填塞加压法的论述,果然比德派手法更适合她当时遇到的那个病例。

      一种混杂着被冒犯的恼怒、对专业见解的认同、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看见”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翻腾。

      她盯着那几行钢笔字,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个男人在灯下翻阅这本书,看到她的疑问,然后提笔写下回应的样子。

      他那样一个日理万机、执掌权势的人,竟会花时间看这种专业的医学书籍,还回应她一个实习医生的疑问?

      这超出了她对他所有的认知。

      她合上书,将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那失控的心跳。那个男人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更加复杂、更加立体,也更加……危险。

      他不仅掌控着她的现实生活,如今,似乎连她视为净土的医学世界,也开始留下他的印记。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却又在恐慌深处,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被她拼命压抑的好奇。

      黄昏时分,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父亲的书房外。透过虚掩的门缝,她看到父亲正伏案工作,神情比前几日专注了许多,显然那些送来的底本极大地推动了他的校勘进度。

      而书案一角,那方端砚边缘,蒋觉民留下的墨色指印依旧清晰可见。

      一个带来压迫,一个提供帮助;一个留下屈辱的印记,一个解决实际的困难。这个叫蒋觉民的男人,就这样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深刻地嵌入他们的生活,让她恨不能,逃不脱,也……看不清。

      夜色渐浓,杨晚舟回到自己房间,再次翻开那本《战时创伤急救新论》,目光落在那些苍劲的钢笔批注上,久久无法移开。一场无声的、跨越空间的对话,似乎就这样在书页间悄然展开,而她,已然被不由分说地拉入了这场危险的棋局之中。

      那几行苍劲的钢笔批注,如同投入杨晚舟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她发现自己无法再以纯粹排斥的心态去看待那本《战时创伤急救新论》。

      它不再仅仅是蒋觉民强势介入的象征,更像一个沉默的媒介,传递着某种她无法轻易定义的信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探究欲,重新仔细翻阅起这本书。

      果然,她又陆续在几处自己做过标记或留有疑问的地方,发现了类似的钢笔批注。有时是对她观点的简短补充,有时是提出不同的临床视角,有时甚至只是划出了她忽略的某个关键细节。

      这些批注专业、精准,一针见血,显示出批注者对西方现代医学并非浅尝辄止,而是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和独到的见解。这完全颠覆了杨晚舟对蒋觉民“唯利是图的商人”或“玩弄权术的军阀养子”的单一印象。

      他怎么会懂这些?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学习的?又为何会关注这些与他的商业帝国和权势争夺看似毫无关联的知识?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让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这种好奇是危险的,她知道。

      如同在深渊边缘试探,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一天晚上,她在医院值班间隙,再次翻到书中关于“创伤后感染控制”的章节,这里她曾就消毒剂的选择与使用浓度有过疑问。

      旁边果然有批注,这次字数稍多:“磺胺类虽新,然副作用不容小觑。碘伏基础之法,稳妥为上。浓度非一成不变,需视创面情况、环境而定。附录五有野外应急替代方案,可参详。”

      不仅回答了她的疑问,还指出了新药的潜在风险,并提供了更实际的应对思路。

      杨晚舟看着这段文字,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的冷静与笃定。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或许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场合,亲眼见过磺胺类药物带来的不良反应,或是经历过缺乏现代消毒条件的困境。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蒋觉民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和真实。

      他并非生活在云端,只懂得倾轧和算计。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一支铅笔,在那段钢笔批注的下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写下了两个字:“受教。”

      写完这两个字,她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立刻合上了书,脸颊有些发烫。

      这简单的回应,却仿佛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沉默抵抗,主动向他开启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不知道他是否会看到,看到了又会作何想。这种跨越时空、在字里行间进行的无声“交流”,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悸动,也伴随着更深的惶恐。

      几天后,杨晚舟在翻阅一本新到的医学期刊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便签。

      便签上是打印出来的一行字,是一个德文医学数据库的访问地址和一组临时账号密码,旁边用钢笔简单地写着:“或有助益。”

      那钢笔字迹,与书中的批注如出一辙。

      杨晚舟拿着那张便签,站在医院的图书馆里,阳光从高窗落下,照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他没有直接送来她可能需要的具体资料,而是给了她一个可以自行探索更多知识的工具。

      她紧紧攥着那张便签,心中五味杂陈。

      蒋觉民像是一个高明的弈者,不再满足于在棋盘上简单地挪动棋子,而是开始用一种更迂回、更难以抗拒的方式,瓦解着她的心防。

      这场始于强迫与交易的纠缠,似乎正朝着一个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悄然滑去。

      那张写着数据库信息的便签,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杨晚舟的心湖中持续漾开复杂的涟漪。

      她没有立即使用那个账号,一种微妙的倔强让她不愿如此轻易地接受这份“便利”,尽管她知道那对她目前的医学研究可能大有裨益。

      然而,蒋觉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延迟”反应。

      他的“关照”依旧以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方式持续着。

      医院里某些掣肘的行政流程变得顺畅,父亲杨鸿铭在搜集某些冷门文献时也意外地顺利,甚至连家门口那条年久失修、坑洼不平的石板路,都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夜晚被悄然修缮平整。

      这些变化细微而具体,不再是炫耀权势的赠予,更像是某种无声的“铺路”,旨在消除她生活中那些琐碎的、不必要的障碍。这种细致入微的掌控力,让杨晚舟在不适之余,竟也生出一种荒谬的、被妥善“安置”的感觉。

      仿佛她是一株被他移入特定花盆的植物,他在为她调整土壤、光照和水分,以期……她不知道他期许什么。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直接的冲突更消耗心神。

      这天,杨晚舟刚结束一台手术,正准备换下手术服,护士长匆匆找来,递给她一个素白的信封。

      “杨医生,刚才有位先生送来的,指名要交给你。”

      信封上没有署名,质地厚实。杨晚舟的心莫名一紧。她走到僻静的角落,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同样没有落款的便笺,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三日后,晚七时,霞飞路‘镜湖’茶舍,盼晤。”

      字迹是打印的,无法辨认。但“盼晤”二字,以及那特定的时间地点,指向性明确无误。是蒋觉民。

      他终于不再满足于那些间接的、书页间的“交流”,要正面见她了。

      杨晚舟捏着那张薄薄的便笺,指尖微微发凉。

      她无法拒绝。

      无论是出于对弟弟安危的考虑,还是对那份悬而未决的“交易”的了结,她都不得不去。

      接下来的三天,杨晚舟在表面的平静下,内心经历着巨大的煎熬。她设想了无数种会面可能出现的场景,他可能提出的要求,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每一种设想,都让她感到屈辱和无力。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来。傍晚,杨晚舟向医院告了假。

      她没有刻意打扮,依旧穿着平日那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薄呢外套。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的慌乱。

      “晚舟,要出去?”杨鸿铭看到女儿准备出门,有些担忧地问。

      自从顾忠霖到访后,他对女儿的任何外出都格外敏感。

      “嗯,去见个朋友,讨论些医学问题。”杨晚舟编了个理由,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她无法告诉父亲实情。

      走出家门,傍晚的秋风带着凉意。她没有叫黄包车,而是选择步行前往霞飞路。

      她需要这点时间,来整理纷乱的思绪,做好面对那个男人的心理准备。

      霞飞路是平京较为清静的一条街道,两旁多是些书店、画廊和格调高雅的茶舍。

      “镜湖”茶舍位于街道深处,门面并不张扬,透着一种低调的雅致。

      杨晚舟在茶舍门口停下脚步,看着那扇虚掩着的、雕花古朴的木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镜湖”茶舍内部比门外看起来更为幽深。没有大厅,只有一条曲折的回廊连接着数个独立的雅间,回廊两侧点缀着翠竹假山,潺潺水声若有若无,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茶香和淡淡的檀木气息。

      一个穿着青色布衣、举止沉静的侍者无声地迎上前,似乎早已知道她的到来,微微躬身,引着她走向最里侧的一间雅室。

      雅室的门虚掩着。侍者替她推开门,便悄然退下。

      杨晚舟站在门口,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抬眼望去。

      雅室不大,布置得极为清雅。临窗的位置设着一张矮榻,榻上置一矮几,几上有一套素净的白瓷茶具,旁边一个小小的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是沉水香的味道。

      而蒋觉民,就坐在矮榻的一侧。

      他没有穿往常那身象征权势的挺括西装或中山装,而是换了一身深灰色的杭绸长衫,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硬威严,多了几分儒雅沉静。

      他正低头摆弄着茶具,动作不疾不徐,侧脸在昏黄的宫灯映照下,轮廓显得柔和了些许。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向她看来。

      那一瞬间,杨晚舟仿佛又看到了在医院走廊、在商会办公室那个深沉难测的蒋会长,但眼前这身打扮和这幽静的环境,又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来了。”他开口,声音比记忆中似乎低沉温和了些,不像命令,更像一句平常的招呼。他示意了一下矮榻对面的位置,“坐。”

      杨晚舟抿了抿唇,依言走过去,在他对面跪坐下来。矮榻很矮,这个姿势让她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这让她有些不适,仿佛天然处于一种弱势。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提起一旁红泥小炉上咕嘟冒着热气的铜壶,开始烫杯、洗茶、冲泡。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操作茶具的动作却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与他处理商会事务时的果决狠辣判若两人。

      茶香在氤氲的热气中更加浓郁。

      他将一盏澄澈透亮的茶汤推到杨晚舟面前。“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杨晚舟没有动。她看着眼前那盏碧色清透的茶水,又抬眸看向他,直接问道:“蒋会长今日叫我来,不知有何指教?”

      她不想与他绕圈子,这茶香氤氲的宁静氛围,比直面他的强势更让她感到不安。

      蒋觉民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指教谈不上。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或许需要换个地方,好好说几句话。”

      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紧绷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那几本书,看得如何?”

      他忽然转换了话题。

      杨晚舟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想起书页间那些精准的批注,想起那张数据库的便签,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尚可。”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语气依旧疏离,“多谢蒋会长……费心。”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

      蒋觉民似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消散在茶香里。

      “费心?”他重复了一遍,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她,“杨晚舟,你觉得我做的这些,仅仅是因为‘费心’?”

      他的靠近带来无形的压力,那身长衫也掩盖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强势气息。

      雅室的空间似乎瞬间变得逼仄起来。

      杨晚舟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退。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蒋会长是为何?是为了让我记住那晚未尽的‘承诺’?还是为了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我和我的家人,始终在你的掌控之下,如同……笼中之鸟?”

      她的话语里带着压抑已久的屈辱和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委屈。

      蒋觉民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倔强地不肯示弱的眼睛。

      “笼中之鸟?”他轻轻咀嚼着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茶盏边缘摩挲着,“如果我只是想养一只金丝雀,不会选择你这样的。”

      他的话语平淡,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杨晚舟的心湖。

      她愕然地看着他。

      “那你……”

      “我想要的,”蒋觉民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是一个能站在我身边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关在笼子里赏玩的宠物。”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雅室里炸响。

      杨晚舟彻底怔住,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他在说什么?

      蒋觉民看着她震惊失措的模样,缓缓靠回椅背,重新端起了茶盏,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杨晚舟,好好想想。想清楚,再回答我。”

      茶香依旧袅袅,沉水香的气息悠远绵长。雅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却激烈碰撞的目光,以及杨晚舟心中那如同地动山摇般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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