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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欲将系得兰舟住
四野深渗,鸦默雀静。
若说蟹钳乃八村必争之地,蟹身则是心照不宣的禁地。当地人传言山腹阴气邪性,古代虎患成灾,至今仍有不少野兽出没。良久,一行人渐入螃蟹岬腹地。赤眼黑獒突然驻足,往边上巨石扒拉。
狼狈二人组自觉清理大石头边上的杂草。张合和歪着头,凝视石碑上斑驳的红字,一字一顿道:“万……虎坑!”
肖妄脚步微顿,眸色沉了沉,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迟疑:“万虎坑?”
谢尘缘正将念珠塞回口袋,顺手把挂在下颌的口罩又扯高了些,随口道:“听说是蓝海镇老一辈的叫法。自从沧海一带被占领后,死的人多了,就成了万人坑。”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黑黢黢的密林深处:“到了这,才算摸到螃蟹身的边。”
一旁的张合和赶紧抽出张新口罩,殷勤地递向肖妄:“肖神,来一片?这儿味道冲,好歹能挡挡。”
肖妄瞥了眼那单薄的口罩,样式与白林栖等人所用一致,亦可隔绝阳气和腐臭味。他微微摇头,道了声:“不必。”
张合和讪讪缩回手,自己麻利地戴上了,语气也跟着凝重起来:“当初孤王入冥府,可是把这一带的孤魂野鬼都收拾干净了。现在又冒出来这么多怅虎……只怕是来了个更凶的家伙,把山头给占了。咱们……千万小心些。”
肖妄漆黑的瞳孔在夜色中流转,更正道:“是你们。我不需要小心。”
两人神色讪讪:“也是。”
音落,赤眼黑獒突然急促踱步,连连摆头,示意有东西接近。众人当即噤若寒蝉,凝神屏气,压低身形没入草丛之中。
须臾,忽听淡淡呜咽散入山野,伴着轻微吱呀声,宛如拉满的弓,在这漫漫幽寂之中,隐隐透着非比寻常的聒噪。滚滚浓雾扑朔迷离,吱呀愈加频繁。猝然!一串狰狞的笑声如惊雷炸响在耳边,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密林深沟间。张合和心下毛骨悚然,头皮几乎炸开,汗毛止不住倒竖,即便戴着口罩能够隔绝生气,也不敢轻易泄出分毫。
有些东西看多了是一回事,身入其境又是另一回事。最重要莫过于千万咬紧牙关,千万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叫出声。张合和侧目,见肖妄不动如山,有了靠山撑腰,当即鼓足了勇气,咽下慌乱,胆颤心惊渐渐平稳,全神贯注观察阴诡山雾。
嘻嘿嘻嘿,哈桀哈桀。
笑声似银铃飘渺空灵,朦胧灰雾凝聚人形,或如天真女娃般蹦蹦跳跳,或化作妙龄少女,具合唱一首古怪童谣:“螃蟹山,螃蟹岬,吃完了沙沙吐灿灿……”
而她们身后,陆续走出一支长队。冷汗瞬间濡湿张合和后背。他死死盯着那支队伍,胳膊肘轻撞了一下肖妄,然后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几乎要把屏幕戳穿,最后抖颤着将屏幕伸到肖妄眼前。
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就是他们!今晚抗猪上山那帮人!
肖妄眉头紧蹙,直接传音落入张合和脑海:“你确定?”
二人点头如鼓槌敲鼓。肖妄摘一绿叶,指间一扬,从狼狈二人组眼前划过。待两人再看,霎时胆战心惊,前方依次路过的队伍哪里是人扛猪!而是直立行走的老虎,正两两一组,扛着不知死活的人类!那些紧绷吱呀声、呜喑声,皆是意识清醒者发出的挣扎!而那些活人,无一例外,由内而外散发着淡淡的妖气!
“阿妹笑,阿妹哭,哭完了继续把家扬……阿妹回家咯……”
肖妄凝神细看,伥鬼内部各司其职,颇具纪律,或者说等级森严。这些少女一路欢声笑语,看似有说有笑,实则灰眸如阴刃渗寒,如同过去押送犯人的领头,监工那些扛运活人的半虎。而余下全然虎化的伥鬼,似最底层打手跟在队伍末端,严防生变。
这时,大脑袋虎猛然仰头,张口却发不出声。肖妄早知道它会坏事,早就施了法。身下坐骑眼见脱身无望,顿时泄了气。
张合和本就惊魂未定,视线从一苍暮垂矣、双目失神的老人脸上划过,又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他翻出手机相册,反复比对,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阿爸哭,阿妈哭,哭完了把那阿哥吊……阿妹回家咯……”
少女娇俏可人,嗓音清亮明朗,唱词欢快几近痛快。一阵阴风吹过,吹散雾气,吹散人虎混杂的队伍。
张合和脚下一趔趄,堪堪抓住谢尘缘胳膊,才不至摔入灌木:“老谢,还记得我们混进白事那家吗? ”
谢尘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归国华侨那一家?记得,怎么了?”
张合和咽了咽唾沫道:“主家说老人落叶归根,可……可他压根就没死!被那些怅虎扛进万人坑里去了!”
“怎么可能?!”谢尘缘下意识否定,可一想到张合和降妖除魔的本事只能算中流砥柱,但他身负天师血脉,一双慧眼从不出错,是人、是鬼、是妖、时仙皆逃不过他的法眼。加之他们混迹奠仪之际,只见红布盖牌位,不见停放冰棺,当是喜丧供骨灰。
谢尘缘迟疑道:“海门镇民风传统,人没死就先办葬礼,传出去只会说儿女不孝,名声尽损,压根说不过去。但如果主家知道老人今夜必死无疑,提前挂白,便能解释通了。”
“活人沾染妖气,非一日之功。”肖妄化煞气为缰绳,手腕一抖,“跟上去就知道了。”
诡谲山莽,黑冠沉压。
远山惊雀四散,密林深处野兽暂避锋芒。不知是不是因此处发生过惨烈屠戮,刺骨的山风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地血腥味,混杂湿漉的泥土,更显臭腥。
渐行渐近,阴气愈加浓郁,比起云霄鬼蜮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见深坑广而阔,约有一人之高。一行人隐匿在颗五人合抱粗得大树下,借着惨淡月光,依稀看清少女们分立于一人身后。它们俯身低语,待到那人首肯,大手一挥将生人推入坑中,惨叫、懊悔、痛哭在这一派幽静中显得尤为清晰。
“山神!你言而无信!凭什么他可以一把年纪再死,我就得提早三十年献祭?!我赚了那么多钱,还没活够!”
“我跟他们没关系,我、我只是来吊唁的宾客,求求你们放了我好不好,我爸妈还在家里等我……呜呜呜……”
“是我鬼迷心窍,我后悔了,把钱还你们,别杀、别杀我!”
少女们面无表情,仿佛司空见惯,无人理睬生人喊叫,拿起细长的竹竿,驱狗似的将人往坑中心位置赶。
谢尘缘压低嗓音道:“奇怪,腐臭已成山瘴,经久不散。可那个土坑干净得能种菜,总不至于连半点骨头渣都看不着。”
张合和道:“对啊。这虎骨能制药,人骨……个别记载能入药,但刑过头了!难道就地埋了?”
肖妄扫了一眼过去,两人齐齐噤声。唤作山神那人一步踏前,圆脸宽额,肩宽膀大,从头到脚一股雄厚的大地之感。
那山神身着异族服饰,头戴黑头帕,边沿各挂三条雕刻异兽的银链,在血色中闪烁着稀碎白芒。那人举起权杖,冷笑道:“短暂富贵一时,亦是无上荣光!”
肖妄认出此人身着不秋山洛族人服饰,身份不低,起码任一族祭司。可洛族人常年与虎相斗,饱受其害,恨不得啖虎肉,饮虎血,泡虎骨,连带着助纣为虐的伥鬼也千般不齿,万般唾弃,又怎会驱策起怅虎来?更麻烦的是,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评判此人到底算什么玩意?并非骂人,而是此人似妖却阴气缠身,但要说伥鬼修炼到极致成了虎妖,又无法解释兽类那股醇厚的妖气。
这也说明了,猰貐不可能藏在螃蟹岬,否则又怎会轮到这不伦不类的家伙称霸王。他沉吟片刻,若此地当真乃洛族人旧地,不免想起另一种可能性,遂问:“关于左右乾村的富贵风水局传言,什么时候开始流传?”
张合和眨了眨眼,想了会说:“好像是……七十年前……”
肖妄目光凝为冰刺,驱策大脑袋虎拐出树后,冷冷地说:“好啊,醒得够早。鬼不吃人。吃人并且喜欢吃活人,则另有别的怪物。”
只听前方“砰!”的一声,数道箭矢如白虹贯日破空而来,正正穿透怅虎。月下一人立于树梢之上,踏空而起,直面暴怒的虎啸,挽弓再搭三只箭羽。下一刻,虎身如火烧黄纸般由内而外燃起金边,灼灼烈火将怅虎烧得变回人形。
肖妄眼眸微睁,颇为意外:“破虎箭!”
张合和道:“破虎什么箭?”
肖妄道:“一箭穿心虎,破伥斩断业。此招是洛族大祭司世代相传的绝技,专制伥鬼。”
谢尘缘道:“跳出来的那个好像也不是人!”
众人看不清形势,不好胡乱偏帮,留在原地静观其变。不多时怅虎群迅速做出防范,亮起一对对虎视眈眈的红焰,一齐悍然虎扑,抱树攀爬。
山神权杖掷地,暴喝撕裂:“褚兰心——!给我撕碎她!”
那人行动敏捷,游走于丛林树梢,将怅虎耍得团团转。就在一只怅虎藏匿于树上,只待褚兰心换树之际挥出利爪,却被她觉察,从箭筒里抽出一柄……嗯?拂尘?
肖妄怎么看怎么奇怪,偏头问狼狈二人组:“这对吗?”
狼狈二人组看直了眼,对于灵体用道家拂尘的怪异组合皆瞠目结舌,摇头如拨浪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褚兰心的确并非活人,洛族中人,唯有大祭司配姓褚。她灵体定格在生前最美好的风貌,着短衣劲裤,样貌标致明媚,眉目舒展,透着一股不拘小节的飒爽。长弓挂肩,箭筒斜背,方圆面庞和出手时都颇具自带泥土味的厚重力量感。
“阿娟,听阿妈的话,放了这些村民!”褚兰心抄起拂尘对着虎头兜头一棒,马尾轻飘飘,在她手中却如同狼牙棒,势如破竹,只听哐哐之声绵绵不绝,转眼的功夫,怅虎悉数丧失行动能力,纷纷倒地不起。
阿娟恨声道:“昨夜你劫走村民,今夜又横插一脚,坏我大计,去死!去死!去死!”
音落,一道爪风快如闪电,直奔褚兰心面门,脚下不知何时被女娃娃紧抱住,腰间也被少女近身,整个人如石雕般动弹。
就在这时,听得一声“彪子”,清冷尾音尚未落下,她身形忽得一松,那道爪风仅一线之差,骤然消散了。与之而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只形似虎而无纹,体大如牛,通体黢黑却五彩斑斓的黑虎,如鬼魅挡在她身前。那黑虎长尾延长数倍,如游龙般飞窜,尾风扫荡倒地怅虎,所过之处只余缕缕幽魂。
阿娟面色阴沉,持权杖掷地,然而地刺尚未波延半步,一道黑影狼疾扑面,“咔嚓”一声脆响,剧痛似万箭穿心,尖锐凄叫划破夜空。她沦为赤眼黑獒口下猎物,不可置信地冲褚兰心破口大骂:“褚兰心你卑鄙!还不快叫你灵兽放开!”
褚兰心惊诧不比阿娟少,本能想救出阿娟,却意识到实力差异悬殊。她退后两部,环顾四下,对月放声大喊:“自在仙人是你吗?”
肖妄从黑暗中走出,淡然回了声:“不是。”
褚兰心道:“真是您!”
肖妄皱着眉,暗想这人听不懂人话吗?说了不是就不是!他可从未对外报过这么难听的名号。
褚兰心又道:“洛族世代瞻仰膜拜您的画像,那是为之亲手所绘,我绝不可能认错!再者说,当年您用千年虎妖的内丹炼化万虎怨骨,凝为一只似虎非虎的小兽,一并在画像上。”说罢,她一鬼魂,不知从何处掏出个手机,展示给肖妄。
狼狈二人组往坑底画了个圈,让抱头鼠窜的村民站起进去,见防护阵发光,便着急拐回吃瓜。伸着脑袋看了眼黑虎,又看了眼照片,摸着下巴不住地颔首。
突然,肖妄听见声很轻的笑,仿佛远在身后,又近在耳边,嗓音低沉,尾音像钩子:“的确,别无二致。”
杨柳香似有迷香功效,肖妄忽然有些头晕目眩。
微微侧首,闯入眼帘是那轻浅上扬的嘴角弧度,浅得像春日湖面的微波,映出渡云川眼底的慵懒而玩味的神色。
指间微凉,他往下一撇,瞳孔猛然收缩。
不知何时,清明垂柳竟悄无声息缠绕在他腕间莲纹上,似一抹鲜活的碧络,而那另一端静静缠卷着渡云川第三指。
风过处,柳丝轻漾。竟像是将两人的气息,都缠成了剪不断的低喃:“这啊,专治眨眼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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