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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
躺在酒店那张窄小却得过且过的床上,我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普通的吸顶灯,深深叹了口气。
周末两天,加上我以“重感冒”为由透支的两天年假,我在这个标价二百八一晚的单人标间里已经蜷缩了整整四天。
四天,一千一百二十块钱。这还不算每天叫外卖的开销,以及因为没有换洗衣物而不得不去附近商场购买新内衣和基础T恤的额外花费。
我本就少得可怜的存款,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消瘦下去。
心脏一阵阵地抽紧,倒不完全源于恐惧,更多是纯粹的心疼。
这些钱,本可以是换掉大海那个被它压塌了的专属沙发,是在我购物车里躺了许久却始终没舍得下单的按摩椅,是计划中一次短途旅行的全部预算。
如今,它们无声无息地蒸发在这间充斥着劣质香精气味的标准化房间里,只为购买一份虚无缥缈、自欺欺人的“安全”。
我甚至开始恶毒地想,不管那个自称是我男友的陌生男子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此刻缠绕在他身上的怨气,恐怕都比不上我这个穷鬼的。
兜里分文无,胆子赛猛虎。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莫大勇气竟油然而生。
“会不会……真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一个想法悄然浮上心头,带着诡异的诱惑力。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假扮成我男朋友的奇怪男人。那晚手机里的声音是幻听。那个礼物和卡片,是某个极端笨拙的追求者所为。
一切,都只是我精神崩溃后产生的妄想,是长期独居、高强度工作和无休止催婚带来的压力叠加后,神经终于不堪重负的产物。
去医院吧,挂个精神科,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我惊得从床上一弹而起,但很快又两眼一黑,重重倒了回去。
无力再去辨别这究竟是谁的电话,我闭着眼睛摸索到手机,直接划开接听,贴在耳边。
“是席故安小姐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严肃的男声,
“这里是旭霓区公安分局。关于你之前报案的跟踪骚扰案……”
我下意识地握紧手机,屏住呼吸。
“我们近期抓获了一名嫌疑人,在调查另一起类似案件时,发现他的行为轨迹与你描述的情况有部分重合。想请你现在方便的话,来局里一趟,协助辨认一下。”
抓住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我几乎握不住手机。
但紧接着,深深的怀疑包裹住了我。
还有其他受害者?所以我不是唯一的倒霉蛋?那个来去无踪的男人,原来并非单独为我而来?
“好,我知道了,谢谢。”
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听不出有任何波动。
挂断电话,我又在床上躺了许久。
抓到人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可以回家了?意味着这场噩梦已然终结,我能够与大海团聚,父母也不会再因我而陷于潜在的危险之中,生活唯一的烦恼又会变成那烦不胜烦的催婚?
心里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像压上了一块更沉的石头。
最后,我选择了将错就错。
警局里那个被拘留的嫌疑人,确实是个变态跟踪狂,但并非纠缠我的那一个。
我猜到了。
但我依旧决定回归“正常”生活。
四天浑浑噩噩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我需要休息,需要大海,需要工作,需要赚钱。
我三十岁了,没贷款、没存款、没家庭,于我而言,没什么比失序的生活本身更令人难以接受。
第五天早上,我办理了退房。
什么也没带,把那些临时购买的廉价衣物留在了房间的垃圾桶里。
走出酒店的旋转门,外面是庸常而刺眼的城市白昼。阳光很好,路人行色匆匆,一切秩序井然。
今天没有请假,我应该去公司。但当目光触及街角那家市立医院的标志时,我的脚步却迟疑了。
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恍惚。
红灯闪烁着,倒计时读秒。
6、5、4……
是不是去了医院,就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是或不是?没病或有病?正常或疯子?
3、2、1……
绿灯亮起。
我下意识地抬脚,迈向马路对面。
那里有通向公司的地铁站,还有一家市立医院,而视野边缘,火红的医院标志像一个无声的诱惑。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毫无由来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的脚踝,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我钉在原地,任凭我如何用力,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我惊恐回头——
刺耳的刹车声悍然撕裂了空气。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金属碰撞发出的闷响,还有行人惊恐的呼喊……所有的声音像海啸般涌来,又在下一秒,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撞得粉碎。
世界天旋地转,手机脱手而出,在地上滑出刺耳的尖响。
额角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温热的液体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疼痛迟了半秒才席卷而至。
狼狈地趴在地上,在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正静静地立在街角,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
再次恢复意识时,脑子里充斥着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部深处翻涌而上,喉咙发紧,太阳穴一下下抽痛。
我艰难地睁开眼,光线像烧红的针,刺入眼底,引发又一阵眩晕。
视野里是晃动模糊的白色,过了好几秒,才勉强聚焦成医院天花板的轮廓。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钻入鼻腔,我意识到,尽管过程出了巨大偏差,但我终究还是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医院。
喉咙干得冒火,浑身像被拆散后又潦草组装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
尤其是左臂,被厚重的石膏牢牢固定着,动弹不得。
“安安!你醒了!”
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了母亲哭得红肿的双眼。
父亲满脸焦灼地站在她身后,见我睁眼,连忙伸手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安安,你终于醒了,爸爸妈妈都要担心死了……”
母亲坐在床边,紧紧握住我那只完好的手,眼泪又滚落下来。
原来我已经昏迷了一夜。
脑震荡,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
该有的伤一个不少,却命硬活了下来,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着父母疲惫而焦虑的面容,愧疚感几乎将我淹没,却丝毫生不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场车祸,真的只是意外吗?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恐慌,试图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却牵动了额角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别动……”
母亲连忙按住我,眼泪掉得更凶,
“你这孩子过马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吓死我们了……”
“妈……”
我张了张嘴,喉咙沙哑得发不出声音。父亲默默递过来一杯水,小心地将吸管凑到我唇边。
护士很快带着医生进入病房,开始检查我的身体状况。
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到床边,手里拿着病历夹:
“感觉怎么样?恶心吗?头还疼得厉害?”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稳,但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试图点头,却引发了又一阵眩晕和颈部的抗议,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嗯”。
医生凑近,用小手电筒照了照我的瞳孔,光线的刺激让我瞬间闭眼,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你出了车祸,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昏迷。”
他收起手电,语气平缓的陈述:
“现在感到头晕、恶心、记不清事儿都是正常现象,不需要担心,好好静养就可以了。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多思多虑,不要晃动头部。”
医生收起了工具,又指了指我被石膏固定住的左臂,
“这里,左桡骨远端骨折,我们已经做了复位固定。骨头对位还不错,但需要时间愈合。这只手绝对不能用力,不能提重物,时刻保持这个抬高的姿势,有利于消肿。”
他说话时,我的意识像接触不良的信号,时断时续。疼痛无处不在,撕扯着我的注意力。
“二位家属一定要多注意观察病人的情况,如果出现剧烈头痛,呕吐,或者手脚麻木加重,一定要马上通知我们。”
医生转向我父母嘱咐道:
“让她好好休息。”
“诶,好好好,辛苦医生了……那她现在能吃饭了吗?”
母亲连忙问。
医生点头应允,在病例上记录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空气里弥漫着压抑又疲惫的沉默。
“安安,你饿不饿?”
母亲率先出声,打破了这阵沉默。
将近两天没有进食,我早饿得饥肠辘辘。
“嗯……”
睁开眼睛,我缓缓点了点头。
“正好到饭点了,我去买饭吧。”
父亲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将她要起身的动作按了回去,
“安安有什么想吃的吗?”
“你就多余问。”
母亲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推开父亲的手,
“安安现在能吃的东西有限,刚才都忘了问人家医生一句。”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
“就买些清淡的粥吧。”
父亲应声离开。
“妈……”
休息片刻,那摇摇晃晃的脑子终于消停了些,
“我的手机呢?”
想到还有没请假,我有些焦急地开口问道。
“都这样了还想着玩手机?”
母亲替我整理被角的动作一顿,蹙起眉。
“不是的,妈……出事后我还没有和公司请假……他们两天联系不上我,会出事的……”
母亲闻言从床头柜里拿出我那屏幕布满划痕的手机,却没有递过来。
“你的手机当时没电关机了。昨天在手术室外等你出来的时候,你那个留了我电话的同事,就已经打电话过来问了。放心吧,妈妈帮你说清楚了。”
她轻轻将我脸颊边的碎发拂开,指尖带着温暖的颤抖,声音轻柔:
“医生说了,这几天你要好好休息,别想东想西的,再睡一会儿吧。”
我稍感安心,昏昏沉沉地躺着,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最后落在对面墙壁上挂着的电视屏幕。
那漆黑的屏幕,像一面模糊的镜子。
突然,一个明晰的轮廓在屏幕上缓缓显现——
他就站在我的病床尾,带着那副无可挑剔、令人遍体生寒的微笑,安静地看着我。
我猛地睁大眼睛,扭头看向真实的床尾。
空无一人。
再霍然转头盯紧电视屏幕,里面也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黑色。
视线死死锁住那已恢复正常的屏幕,那口惊惧的气还未喘匀,病房门就被轻轻敲响。
“哟,你爸这买饭速度可真够快的。”
母亲说着,起身去开门。
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在母亲身形遮挡的缝隙间,我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在记忆深处已经模糊,却在此刻变得明了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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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酱:没什么比穷更让人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