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娘炮，请带我走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江屿刚推开家门，玄关处暖烘烘的暖气混着红烧肉的香气扑面而来。江一冉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啃苹果，见他进来，眼睛倏地亮了。

　　“哥！”她跳下沙发，趿拉着毛绒拖鞋冲过来，苹果核精准地抛物线进垃圾桶，“你猜我今天遇见谁了？”

　　江屿弯腰换鞋，眼皮都没抬：“苏哲又带你去网吧了？”

　　“切！”江一冉拽住他胳膊摇晃，“是温砚辞！在奶茶店门口！下那么大雨，他连伞都没有，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江屿换鞋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猛地直起身，抓住江一冉的肩膀：“在哪？什么时候？”

　　“就……就下午三点多，建设路那家‘甜心’奶茶店门口……”江一冉被他铁钳似的手捏得生疼，龇牙咧嘴，“哎你轻点！我叫他进店了！给他喝了热奶茶！还……”

　　话没说完，江屿已经转身冲向玄关。

　　“哎！哥！外面零下！你外套——”江一冉的喊声被重重甩上的门板切断。她冲到窗边，只见江屿的身影已经冲出楼道，单薄的卫衣瞬间被凛冽的寒风和密集的雨线吞没。

　　冬雨不是夏日的瓢泼，是带着冰碴的针，密密麻麻扎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江屿在雨里狂奔，棉质的卫衣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冰冷黏腻。头发湿透了，雨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他顾不得擦，肺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刮过气管的锐痛。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烧——温砚辞淋雨了！那个肺比纸还薄，咳一声都让他心惊胆战的温砚辞！

　　建设路离他家三公里。江屿跑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轮胎碾过积水溅起的泥浆泼了他半身；跑过狭窄湿滑的小巷，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冰冷的雨水灌进领口，顺着脊椎往下淌，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可胸腔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烧得他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在蔓延。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时，温砚辞也是淋了场小雨，当晚就高烧不退，咳得撕心裂肺，作为班长的他将温砚辞送到医务室，温砚辞在医务室蜷缩着的像只濒死的幼兽。校医皱着眉说“这孩子底子太差了”。那个画面像根毒刺，扎在他心里，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甜心”奶茶店暖黄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江屿像颗炮弹般撞开玻璃门，门铃发出刺耳的“叮咚”声。

　　暖气混杂着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江屿浑身滴着水，站在门口的地垫上，像一尊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雕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雨水顺着锋利的下颌线往下淌，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激起一阵压抑的咳嗽。

　　店里零星几个顾客投来诧异的目光。

　　温砚辞正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捧着一杯热可可小口啜饮。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听见动静，他下意识地转头——

　　四目相对。

　　温砚辞的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马克杯差点脱手。他看着门口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灼亮如火的少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麻。

　　“江……江屿？”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怎么……”

　　江屿没说话。他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目光死死锁在温砚辞身上，一寸寸地梭巡：脸颊是温热的，带着健康的血色；嘴唇虽然淡，但没有病态的苍白；裹在厚实毛衣里的身体，似乎也没有发抖的迹象……

　　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终于重重落回胸腔，砸得他四肢百骸都泛起酸软的疲惫。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湿透的帆布鞋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印。停在温砚辞面前，隔着一个高脚凳的距离，他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冬雨的寒气，轻轻碰了碰温砚辞捧着杯子的手背。

　　温砚辞的手猛地一颤，热可可差点泼出来。

　　“还好……”江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手是热的。”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塌下来，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在两人之间弥漫。

　　温砚辞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年，看着他因为剧烈奔跑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他慌忙放下杯子，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倾身过去，胡乱地擦拭江屿脸上、头发上冰冷的雨水。

　　“你疯了吗？”温砚辞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抖，“这么大的雨……穿这么少……”纸巾很快被浸透，他干脆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条还带着体温的灰色羊绒围巾，不由分说地裹在江屿湿透的脖颈上。

　　围巾上残留着温砚辞身上淡淡的松节油颜料气息和一丝清甜的皂角香，瞬间将江屿包裹。那股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江屿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睫下，目光沉沉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温砚辞。少年因为焦急和心疼而泛红的眼眶，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那双盛满了自己倒影的、水光潋滟的眸子……

　　喉咙突然干涩得发紧。那句在胸腔里冲撞了无数次、在雨里狂奔时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我喜欢你”，此刻却像被冻僵的鱼，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最终只是垂下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怕你生病。”

　　温砚辞擦拭他头发的手顿住了。指尖隔着湿冷的发丝，能感受到少年头颅的温度。他忽然想起江一冉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偷拍照片、床头挂画、翘课买牛奶的“痴汉”行径。巨大的酸楚和无法言说的痛楚交织着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他别过脸，看向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冬雨，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哪有那么娇气。”

　　江屿看着他骤然疏离的侧脸，心脏像是被那蜷缩的手指狠狠掐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你就有”，想说“在我这里你可以娇气”，想说“别躲我”……

　　可最终，他只是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裤脚在地板上洇开的水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奶茶店的门再次被推开，冷风卷着雨丝灌进来。江一冉打着伞，手里抱着件厚实的羽绒服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哥！衣服！”

　　她一眼看到坐在窗边的两人。江屿浑身湿透，裹着温砚辞的围巾，垂头丧气；温砚辞侧脸对着窗外，看不清表情，但紧抿的唇线和僵硬的肩膀泄露了情绪。

　　“快穿上！”江一冉把羽绒服塞给江屿，又看向温砚辞，“阿辞……”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滞，立刻岔开话题，“我哥这人就是傻！听到你淋雨，鞋都没换就跑出来了！拦都拦不住！”

　　温砚辞转过头，对着江一冉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我没事。”他看向江屿，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你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别感冒了。”

　　江屿沉默地穿上妹妹带来的羽绒服，干燥温暖的布料隔绝了寒意。他看着温砚辞依旧苍白的脸，那句被冻僵的话终于艰难地挤出喉咙：“……我送你回去。”

　　“不用。”温砚辞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雨小了，我自己回去。”他顿了顿，看向江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情绪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轻飘飘的，“……谢谢。”

　　他转身走向门口，玻璃门推开，细密的雨丝扑在他脸上。他没有回头。

　　江屿僵在原地，像被钉在椅子上。他看着温砚辞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羽绒服带来的暖意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冰寒。那句“谢谢”像把钝刀子，在他心口反复地割。

　　“哥……”江一冉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江屿猛地回过神，抓起桌上温砚辞留下的那条湿漉漉的围巾，拔腿就往外冲！

　　“哥！”江一冉的惊呼被甩在身后。

　　冰冷的雨再次打在脸上，江屿在湿滑的街道上狂奔，目光死死锁着前方那个在细雨中踽踽独行的身影。温砚辞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单薄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像一株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

　　“温砚辞！”江屿嘶哑的喊声穿透雨幕。

　　前方的身影猛地顿住，却没有回头。

　　江屿几步冲到他面前，呼吸粗重，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他一把抓住温砚辞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将那条湿透的围巾狠狠塞进他手里。

　　“你的”江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不要再淋雨了！生病了我可不管你……听到没有！”

　　温砚辞被他吼得愣住，攥着冰冷湿重的围巾，指尖微微发抖。他抬起头，雨水落进他眼里，模糊了视线。他看到江屿通红的眼眶，看到那里面翻涌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情绪——是担忧，是愤怒，是恐慌，还有一种他不敢深究、也不能回应的……炽热。

　　“听到了……”温砚辞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被雨声打散。

　　江屿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他才像用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松开手，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走吧。”

　　温砚辞攥紧围巾，冰冷的湿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心脏。他深深地看了江屿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少年此刻狼狈又固执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转身，快步走进更深的雨幕里，没有再回头。

　　江屿站在原地，雨水浇透了他刚换上的羽绒服，冰冷刺骨。他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街角，像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从指缝里无可挽回地流走。

　　宿舍的灯已经熄了。温砚辞蜷在上铺，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他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点开加密相册里唯一的一张照片——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温婉美丽，眉眼间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她穿着素雅的连衣裙，坐在开满紫藤花的庭院里，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男孩笑得无忧无虑，手里抓着一把刚摘下的紫色小花。

　　那是他的母亲。

　　温砚辞的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母亲温柔的笑靥，冰凉的液体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光。

　　肺部的隐痛在死寂的黑暗中变得格外清晰，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心脏。他闭上眼睛，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照片里残存的、早已消散的暖意。

　　“妈……”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破碎的气音消散在黑暗里。

　　如果那时候……您还在……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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