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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弦初动
边界石像的真相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姜夜心头。接连两日,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每闭眼就会看见那些凝固在绝望瞬间的石像面容。织女婆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但什么也没问,只是每日送来的膳食越发精致,仿佛想用美食安抚她不安的情绪。
第三日清晨,姜夜坐在窗前,望着溪对岸一个正在缓慢修剪花草的老者。他的动作精确得如同机械,每一剪都在相同的高度,相同的角度,日复一日地维持着那些植物“完美”的姿态。这种极致的永恒忽然让姜夜感到一阵窒息。
她想起山下的世界,想起春日里肆意生长的野花,夏日里喧闹的蝉鸣,秋日里纷飞的落叶,冬日里寂静的白雪。那些会变化、会消逝、会死亡的事物,此刻在她记忆中变得无比珍贵。
一滴泪不知不觉滑落,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起初是为自己被困的处境而悲,而后是为所有栖霞墟居民而哀——这些拥有永恒生命的人,却活在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状态中:既非活着,也非死去,只是存在着,如同精致的傀儡。
她没有压抑泪水,任由它们无声地流淌。在这个压抑情感的地方,哭泣反而成了她与外界最后的联结。
午后,姜夜照例在院中石凳上小坐,眼睛因哭泣而微微红肿。她注意到对岸的星迴似乎格外不安,来回踱步了数次,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向她做了个手势。
姜夜犹豫了一下。自边界之行后,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星迴——既感激他的坦诚,又害怕因此连累他。但最终,她还是悄悄溜出院子,向下游走去。
星迴已经等在老地方,手中捧着那个熟悉的木盒。见到姜夜,他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注意到她红肿的眼睛。
“你哭了。”星迴的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惊讶。在栖霞墟,眼泪如同外界的花朵一样罕见。
姜夜勉强笑了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星迴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从木盒中取出一件物品。那不是往常的枯叶或石子,而是一个简陋的草编小鸟,翅膀有些歪斜,显然编织者的手艺并不熟练。
“这是我昨晚编的。”星迴的声音有些迟疑,“我记得...你似乎喜欢这类东西。”
姜夜接过草编小鸟,发现它与织女婆婆珍藏的那个惊人地相似,只是更加粗糙、更加稚嫩。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编这个?”她轻声问。
星迴低下头:“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人。在栖霞墟,我们...不常做这种事。”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但当我想到你在悲伤,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感觉很奇怪,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姜夜怔怔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墟中居民描述如此具体的情感体验。
“那种感觉叫‘心疼’。”她轻声说。
“心疼。”星迴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品尝一种陌生的滋味,“很贴切。”
两人并肩坐在溪边一块平滑的大石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太近也不太远。溪水潺潺流淌,偶尔带来几片落花,在水面上打着旋儿消失在下游。
“你能给我讲讲吗?”星迴突然问,“那些让你落泪的往事。”
姜夜有些惊讶:“为什么想听这些?”
星迴的目光追随着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因为那是真实的。在栖霞墟,真实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于是姜夜开始讲述。她讲述母亲病逝前的那个春天,如何在病榻上嘱咐她要勇敢快乐;讲述父亲如何一夜白头,却仍强打精神照顾她;讲述山下小镇上的人们如何为生计奔波,却也会在节日里欢歌笑语。
她讲述生命的短暂,讲述失去的痛苦,但也讲述那些短暂中的美好——正是因为知道会结束,才会更加珍惜。
星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价。当姜夜讲到母亲离世那天的情景时,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星迴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动作笨拙而迟疑,仿佛不确定这是否被允许。他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
“对不起。”星迴的声音很低,“为你经历的痛苦。”
姜夜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星迴眼中噙着泪水。那不是织梦仪式上流下的空洞的泪,而是真实的、为他人痛苦而流的泪。
“你...”姜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星迴迅速擦去眼泪,像是为这失控的情绪感到羞愧:“我不该...这不符合...”
“这很美好。”姜夜轻声打断他,反转手掌,轻轻握住他的手指,“谢谢你为我感到难过。”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对星迴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接触,一种几乎被遗忘的温暖。对姜夜而言,这是在冰冷囚笼中感受到的第一丝真正的暖意。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手指轻轻交握,谁也没有松开。溪水继续流淌,带着落花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有时候我会想,”星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芸娘成功离开了,她会后悔吗?即使只能活短暂的几十年,但每一刻都是真实的。”
姜夜握紧了他的手:“我认为她不会后悔。就像飞蛾扑火,明知会死,也要追求那一瞬间的光明。”
星迴转过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视她的眼睛:“你也想离开,对吗?即使可能变成石像?”
姜夜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是的。我宁愿短暂而真实地活着,也不愿永恒而虚假地存在。”
星迴的眼中闪过复杂的情感:恐惧、敬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他张口欲言,却又咽了回去,仿佛那个秘密太过沉重,无法轻易说出口。
夕阳开始西沉,给栖霞墟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这永恒之地的黄昏美得令人心碎。
“我该回去了。”姜夜轻声说,缓缓松开了手。
星迴点点头,眼中满是不舍:“明日同样的时间?”
“明日同样的时间。”姜夜承诺。
回程路上,姜夜的心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沉重。星迥的眼泪,他笨拙的安慰,还有那个粗糙的草编小鸟——所有这些都像是黑暗中的微光,让她看到了希望。或许在这个永恒之地,并非所有人都完全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星迴仍然久久地坐在溪边,看着自己被姜夜握过的手,脸上带着困惑而温柔的表情。那种陌生的悸动还在胸口回荡,既令人不安,又莫名珍贵。
他从木盒最底层取出一个用丝绸小心包裹的物品——那是一枚已经干枯的花瓣,颜色褪尽,脆弱得碰一下就会粉碎。这是五十年前林老之子试图离开前夜送给他的礼物,当时那位年轻人眼中闪烁着星迥从未见过的光芒。
“记住这种感觉,星迴。”林老之子当时说,“即使有一天我不能再提醒你。”
星迴轻轻抚摸花瓣,眼中泛起新的泪光。这一次,他不再去擦拭。
当夜,姜夜将那个草编小鸟放在枕边。在陷入睡梦前,她最后一次触摸它粗糙的翅膀,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这永恒囚笼中,两颗心开始了不可能的靠近。
而远在边界之外,赵乾的准备工作已近完成。月圆之夜将近,迷雾变得稀薄,栖霞墟的宁静即将被彻底打破。
但今夜,只有溪水潺潺,只有两颗心在寂静中轻轻共鸣,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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