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意志

　　Corinne上前用力拥抱她，姜姚永熙能够感受到她身体有些紧绷的颤|抖。

　　“她在等你，”Corinne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微光，语气微微激动，带着一丝喜悦，“Aurora，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来。”

　　“……”姜姚永熙的身体僵硬起来，片刻后，她提醒道，“……先带我进去看看她吧。”

　　Corinne点点头，松开她，转身时往前的步伐不同于往日的沉稳，而是带了些许急切和期盼。

　　姜姚永熙跟在她身后两步之遥，顶部的灯光随着脚步声逐排亮起，波浪一样向深处推进。冷白色在这说不上大的空间里有些刺眼，照亮了毫无装饰的混凝土隧道。这隧道并不长，约莫二十米之后，两人进入一个大型、老式的工业货运电梯。钢制栅栏门甚至需要手动拉开，在方寸之地发出很大的声响。电梯内部是裸|露的钢板，按钮都磨损得有些发亮。

　　即便电梯运行的速度较为缓慢，下降过程中，姜姚永熙仍能明显感觉到失重感。持续了半分钟后，楼层指示灯终于停止跳动。

　　叮。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眼前的景象陡然变得开阔而极具冲击力。

　　姜姚永熙几步走出电梯门，轻轻呼了一口气。

　　饶是她对各种规模的实验室见识再广，此刻也不禁在心底暗暗吃惊——

　　她站在一个巨大的环形平台上，平台由坚固的钢材和防滑玻璃板构成，环绕着一个令人震撼的中心空间。

　　姜姚永熙来到平台边缘，目光透过玻璃往下看——这是一个底部直径超过五十米的倒圆台，她目前站在的地方是“腰部”，第三层平台。抬头往上看，能看到上方三层同样结构的环形平台边缘。每一层平台都灯火通明，强化玻璃护栏内，各分区穿着全套防护服的研究员正在忙碌，各种大型设备低沉的运行声在这个寂静的地下空间里不绝于耳。

　　但最核心，最吸睛的，是正中|央被环形包裹着的，从底层一直贯通到顶层的巨大圆柱形实验观测舱。

　　Corinne 在她身后感慨道：“这里是我全部的身家了，离开这里，我一无所有。”

　　她没有多言，单手在姜姚永熙肩上拍了拍，“跟我来。”

　　两人沿着平台往一侧走，八米之外，便是一条银白色金属包裹的隧道的入口。这样的隧道在这个地方有足足十几条，将正中|央的巨型观测舱和周围的环形实验区连接起来。

　　隧道的地面上有传送梯，只要人站在上面，很快自动传输到另一头。

　　Corinne带着她进入观测舱的腰部，来到离隧道最近的密闭舱门中。

　　“我们先去换防护服。舱门里面有关于这个地方的基础安全规程，你可以看看。不过不用完全记住，只要你来，会有专门的人领你进来。”

　　“好。”

　　姜姚永熙进入密闭的隔间，整个人浸泡在暗红的光线中。

　　眼前的金属墙面上，镶嵌着一个矩形大屏，她的视线移到屏幕正中间密密麻麻的文字，粗略扫了几眼之后，便伸出食指，划向下一页。

　　安全规程里的内容大部分都和正常实验室的注意事项无异，主要是各门禁系统的讲解需要细看，以及进来的首要事项便是来到这里换上特质防护服。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迅速滑到最后一页，手指却在空中顿住。

　　屏幕的荧光映入她漆黑的瞳仁，那里呈现出一张极其详细的空间构造图，标红的地方便是她现在所在的这个舱门。

　　而构造图的正上方，便是这个地下空间的名字。

　　姜姚永熙的瞳孔闪着幽微的光，她嘴唇翕动，缓缓念出那个词语，

　　“……Twilight。”

　　十分钟后。

　　换上防护服的两人走出舱门，乘坐高速电梯一路来到中|央实验观测舱的顶层。Corinne的手心搭上大门的感应器，弯了弯嘴角，“她待会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姜姚永熙点了点头，“希望一切顺利。”

　　感应器启动，进行虹膜识别后，两扇门嗡嗡着缩进墙中，姜姚永熙紧跟着 Corinne 抬脚迈入，大门复又合上。

　　这俨然是一间极其奢华的高级病房。温暖的光线从屋顶细密洒下来，照亮了整个宽阔房间的所有角落。那光芒透过防护服的玻璃罩映照在姜姚永熙的面庞上，她的视线无声打量着这个宽敞偌大的房间，里面各色高端设备应有尽有，但是布置得极其温馨。“窗户”上的灯源模拟自然光，里面嵌着栩栩如生的风景画，几乎快要以假乱真。书桌上摆着许多稚嫩童真色彩繁杂的小画，竹藤编制的架子上也塞满了各类儿童读物。整个房间的大理石地板一尘不染，几乎铺满了金黄|色的向日葵地毯，柔软而明亮。

　　而房间的正中|央，一个极其瘦弱的孩子静静闭着眼睛靠坐在床头，她穿着纯白色的宽大上衣，戴着一顶浅蓝色毛线帽，露出的右手臂表面爬满了触目心惊的紫黑色淤痕，透明液体正顺着输液管缓缓滴入她的身体中。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动静，她闭着眼睛头往门口处转了一点，嘴角扬起一抹恬静的笑。

　　Corinne轻声道：“你看，她知道我们来了。”

　　她放缓脚步，踩着地面，穿着防护服，缓缓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下。

　　Corinne的手心隔着手套正要贴近，那孩子猫儿似的，先一步机敏察觉，眼球在合上的眼皮里小幅度动了一下，而后以一种十分乖顺的姿态慢慢扭脖子，主动把脸贴上去。

　　“你看，她多聪明，”Corinne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孩子，“Corinne，我觉得她比你还要聪明。”

　　“她叫什么？几岁了？”姜姚永熙站在一旁，看着她们。

　　“原来的名字我不知道。”Corinne 摇了摇头，“收养她之后，我给她起名叫涂明宙，明天的明，宇宙的宙，今年……五岁。我一直把她看作自己的亲缘孩子，我们一直都很有心灵上的默契。”说到这，Corinne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姜姚永熙，问道：“Aurora，你不觉得她和我长得很像吗，我一直觉得，她是这个世界赐予我的礼物。”

　　姜姚永熙正细细地观察着那孩子的状态，对上Corinne的目光，回过神来，

　　“明宙……是个很适合她的名字。”她嘴角勾起一个难以让人发现的弧度，“实话说，我没看出来你们很像。因为她很瘦，营养不良，而且才五岁，还没长开。”

　　Corinne苦笑道：“Aurora，你倒也不必如此诚实。”

　　涂明宙若有所觉地歪了下脖子，干瘪的脸颊隔着防护服蹭了蹭 Corinne 的手心，然后缓缓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小手，在空气中颤颤巍巍地摸索着什么。

　　“她要什么？”姜姚永熙问。

　　Corinne温和地笑了笑，她往床内移了移，和涂明宙靠得更近了些。她隔着防护服小心翼翼牵起她小小的手，缓缓贴在自己的胸腔处，“在这里。”

　　涂明宙十分依恋地贴进她的怀抱中。

　　“这是在做什么？”姜姚永熙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二人的互动，有些好奇。

　　Corinne解释道：“她现在看不见，也听不到，但触觉还没有消失。每次来，她都很喜欢摸我的心脏，感受我的心跳……或许是小时候生病太多，她经常靠着那里睡觉，比较有安全感吧。所以我每次回来她都要摸一会。”

　　涂明宙紧紧闭着眼睛，小小的手掌心似乎真的能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感受到妈妈的心跳，嘴角高兴地弯起来，露出一排微黄的小牙。

　　“一代技术的确不够成熟，孤儿院里因为基因病被抛弃的孩子确实不少。”姜姚永熙道。

　　“你说得对……但我不是在孤儿院里收养她的，我是在家门口捡到她的。”

　　“哦，是吗？”姜姚永熙说，“这倒是稀奇。很少有人会收养这种孩子，一般家庭都负担不起高额的治疗费。”

　　Corinne 否认道：“不。我捡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个有些营养不良的婴儿。”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涂明宙，目光沉沉，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

　　“那年我才二十五岁。早上很冷，我出门上班，已经到了小区外，见天上突然飘起了大雪，就急着回去拿伞。刚到家门口，就听见旁边的绿化丛里有弱弱的哭声。我有些诧异，走过去一看，她裹在脏兮兮的毯子里，甚至还没有一只成年的流浪猫大。于是我立刻请了假，联系了孤儿院，把她带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显示她很久没进食，只是有些虚弱，但其它一切正常。直到后来某一天，她忽然高热不退，去了医院发现才发现体内的基因链条突然异变——那是我一切噩梦的开始。”

　　姜姚永熙闻言问道：“一代基因编辑技术一旦出现问题，在胚胎成长中期一定会有显现，你有她的胚胎观测报告吗？”

　　“我没有。”

　　姜姚永熙道：“……有尝试找过她的血缘母亲吗？或者通过基因信息在各大医院的出生记录里进行排查，你知道的，她的状况比较严重，和别人不同，要治疗的话，胚胎期的观测报告必不可少。”

　　Corinne 道：“我知道。但她血缘母亲已经……死了。警方在小区内另一户人家门口发现的，做了鉴定，明宙确实和她有血缘关系。但我跑遍了国内的所有医院，都没有她的出生记录。警方后来告诉我她母亲是偷渡过来的黑户，我仍在尽力寻找，但目前还没有消息。”

　　“这样会棘手一点。”姜姚永熙点了点头，然后又问，

　　“她是几岁基因链异变的？异变具体是哪种？”

　　Corinne回她：“两岁。是基因乱序。”

　　姜姚永熙听到她的回答，静默了两秒，而后缓缓退了一步，和她拉开距离。

　　“你骗了我。”

　　她忽然开口，语气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半分犹疑。

　　Corinne侧对着她，身形僵了一瞬，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Aurora……”

　　她轻轻扭过脸对着她，无奈道：“我该怎么说……我早知道你会发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你的谎言太过拙劣。”

　　姜姚永熙道：“她两岁基因异变乱序，不出一个月就会引起DNA长链持续快速大量的崩断，细胞破裂组织溃烂，器官会由里到外迅速衰竭。哪怕以三年前顶尖的技术来续命，病发到死亡的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年。可据我所知，三年前的你在G国的总科院甚至连研究员都算不上，你是凭什么让她能一直活到现在的？”

　　Corinne 道：“对，因为问题根本不在于基因乱序，而是碱基对乱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吧？”

　　“我知道！”她的语气有些急促，很快又平复下来，“……一开始碱基对乱序的数量并不多，所以并没有危及她的生命。我觉得希望很大，只要情况不恶化，就一定能治好，所以用尽一切办法往上爬，筹集资金组建团队，建立实验室。但事实很快让我意识到我高估了自己。她长得越大，乱序的数量就越来越多。现在她的状况，已经让我和我的团队……完全束手无策了。”

　　“我倒宁愿是基因乱序，最起码人体的基因只有两万多个，可碱基对有多少个难道你不知道吗？”姜姚永熙语气没有温度，“三十亿个，我看你是疯了。”

　　“我是不得已的！”Corinne的眼眶几乎是在霎时之间就湿润了，她道：“Aurora ，目前只有你们团队的修正手段能做到快速筛查乱序的碱基对，如果你不能帮她，这世界上更不会有其她人能救得了她！如果，如果你妈妈们——”

　　“不要对我提她们。”姜姚永熙严厉打断她，正色道：“你的孩子对你来说固然重要，但我不会为了她留下。如果是基因乱序导致的断链，重建和修正我也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把握，说的难听点，硬币抛正反两面，成功就是成功，失败就是失败，我还能赌一把，但是——”

　　“碱基对乱序要一条一条去矫正，我团队的修正技术固然目前领先，但三十亿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个小数字，这背后的工程量你不会不清楚，根本不是一两年的时间。以她目前的情况估测，在这种条件下，后续碱基对的乱序只会数量大增，基因链断裂的速度也只会越来越快。你不敢赌，我也不敢赌，这根本是和死神抢人。然而我只是个被困于此的普通人，一旦答应你，就意味着我要为了极其渺茫的希望付出无数倍难以想象的精力！几年能成功，我不知道，但这个项目一旦开始，于我而言，就不可能那么容易停下。”

　　“我知道……可我也没有办法，”Corinne低低道：“我不能放弃她，她那么乖，那么懂事……”

　　“那时候她还不到一岁，我现在也不敢去回想，当初是怎么有勇气把她收养回来的。”

　　“我只记得，她很小，抱在怀里很轻，很软。她不爱哭，就像现在这样，无论身上扎多少个针孔，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疼，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她爱笑，我一逗她她就笑。收养她那年，正是我最难的时候，我为了升职，为了前途，说了很多违心的话，陪了很多不得已的笑脸。然而每次回家，她都会朝我笑，即便我冷着脸。大了一点之后，就会循着开门声朝我爬过来……”

　　“Aurora，求求你，你留下来帮帮我吧。如果你不和我合作，她们绝对不会轻易放你回国的。”

　　姜姚永熙道：“我倒宁愿去跟她们继续谈条件，也不会轻易跟你合作。我留在这的时间越长，我在国内的团队项目进度受到的影响就越大。涂明宙对你来说很珍贵，我能理解，也请你理解我的心情。我的项目何尝不是我这么多年一手呵护磕磕绊绊成长起来的孩子呢。你我固然曾经是同窗，我也确实需要回去的帮手，但如果条件是这个，恕我难从。”

　　“请带我出去吧。”

　　空气中没有回应，姜姚永熙不知道该作何言，她只知道自己确实无能为力。

　　“……”Corinne忽然转向她，满面泪水，姜姚永熙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惊讶，她很少看到一个人能哭成这样。她蓦然回想起母亲们去世那一整年，自己都没有照过镜子，因为她一看到自己的脸，就会想到自己的母亲们。那时她也会哭成这样吗？她不知道，她没有见过自己哭泣的样子。

　　Corinne语气卑微道：“Aurora，我不该骗你，对不起，是我的错。不过请你真的相信我，她们宁愿杀死你也不会让你走的，能帮你的只有我。我不求你一直留在这里，更不求你治好明宙，只要你尽力就好，让我最后努力一次，帮帮我，帮帮我，求你了！”

　　姜姚永熙心里一惊，“你别这样……”

　　“如果你担心你的团队，我，我可以秘密安排你团队里的人来和你见面，一个月一次，只要你尽力，我扒掉一层皮也会送你回国，答应你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少！但如果你不和我合作，G方那边，你不交出核心技术，她们一辈子都不会放你走的。”

　　“……”

　　“求你了，Aurora，我真的不能失去她，你知道的，如果不成功，最多耽搁你两年时间，她，她撑不长。两年时间一到，我可以给出我所有的一切来补偿你，只求你现在看在我们曾经同窗的情谊上，留下来，帮帮我。”

　　她投过来的目光实在是过于殷切过于恳求，那低声下气的模样也十分让人不忍心，倘若换做别人，这时候可能就应该答应了。然而姜姚永熙只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没有再看她，低垂着双眸。

　　Corinne如坠冰窖，度秒如年地等待着。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算了……事已至此，如果你实在不想留下的话，我……”

　　她苦涩着笑了一下，姜姚永熙没有任何回应。

　　沉默。窒息般的沉默。

　　偌大的房间里，涂明宙双目紧闭，一只小手输着液，另一只小手仍旧贴着Corinne的心脏，歪着头靠在她妈妈的怀里，似乎对空气中一切的情绪毫无感知，面上挂着无比恬静而幸福的笑容，无忧无虑。

　　姜姚永熙看了她一眼，这么小的孩子，浑身瘦得简直没个人样，却好像比任何人都懂得什么是知足。

　　她知道她很可怜，可是她没有义务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走上一条全然未知的路。

　　最终，Corinne还是亲自把姜姚永熙送了出去。

　　她没再苦苦挽留，只是平静道：“一个星期之后，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姜姚永熙不置可否，低着头转过了身，走出那道防爆大门，回到电梯口。

　　Nova 抱着双臂静静等在那里。或许是她的脚步轻，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姜姚永熙站在原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那隐匿于暗光下线条分明的侧颜，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人，和Corinne一样——

　　都让人难以捉摸。

　　她故意走近，发出声响， Nova 闻声抬头，面上迅速挂起一个自然的微笑，“回来啦。”

　　姜姚永熙的目光和她一瞬相交，她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自己疲惫的倒影。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走到电梯边按楼层按钮。

　　“走吧。”

　　叮。

　　姜姚永熙进入电梯，Nova 紧随其后。

　　上到负二层，换乘的时候，Nova 举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忽然转身用光晃了姜姚永熙的眼睛。

　　姜姚永熙下意识举起手臂遮掩，没好气道：“……还想找打？”

　　Nova 说，你先别遮，把手伸出来。

　　姜姚永熙不想再跟她扯来扯去，只能依言伸出手。两秒后，手心传来微不可计的重量。

　　她低头查看，那是一堆黑色的极其破碎的零件，里面甚至还有点亮着光的玻璃细渣。

　　“这是什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让我挨你一掌的罪魁祸首。”

　　Nova 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霎那间，姜姚永熙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抬起手重新放在亮光下——

　　那赫然是个小型窃听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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