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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训与野草
赵嬷嬷的“规矩”如同无形的丝线,一日日缠绕上来,将塔娜裹挟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里。行走坐卧,言谈举止,乃至眉梢眼角的细微动静,都需合乎法度。她像一株被强行修剪的植物,所有旁逸斜出的枝桠都被利落地剪去,只留下符合宫廷审美的、端庄而略显刻板的形态。
连永和宫内的气氛也随之凝滞。云珠不敢再随意说笑,其木格更加沉默,宫人们行走做事都放轻了手脚,生怕弄出些许声响,惹来赵嬷嬷那双锐利眼睛的审视。
塔娜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那张日益沉静的面容之下。只有在深夜,赵嬷嬷离去,宫灯也熄灭之后,她才会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宫墙外那规律而遥远的梆子声,感觉胸口那团被紧紧束缚住的东西,沉甸甸地坠着。
这日,赵嬷嬷带来的不再是举止仪态的教导,而是一摞书卷。
“格格既入宫闱,除了礼仪,诗书女红亦不可废。”赵嬷嬷将书册一一放在炕桌上,是《女则》、《女训》,还有几本诗词选辑,“尤其是这《女则》、《女训》,乃女子立身之本,格格需得熟读深思,领会其中要义。”
塔娜的目光落在那些线装书册上,封面的字迹工整而冰冷。她在科尔沁时,也随母亲学过些蒙文,识得几个汉字,却从未如此系统地被要求研读这些汉家闺范典籍。
“是,嬷嬷。”她应道,伸手取过最上面那本《女则》。
赵嬷嬷并未立刻开始讲解,而是踱步到窗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几株科尔沁草上。经过几场春雨,它们已然成丛,绿意蓊郁,姿态却依旧是草原那种未经驯化的、略显散漫的挺拔。
“格格可知,为何宫苑之中,多植松柏兰桂,或是牡丹芍药?”赵嬷嬷忽然问道,声音依旧平淡。
塔娜抬起眼:“松柏兰桂象征品性高洁,牡丹芍药寓意富贵荣华。”
“不错。”赵嬷嬷转过身,看着她,“因其形、其性、其意,皆符合宫廷气度,可供玩赏,亦可砥砺心性。至于那些不知名的野草,”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褒贬,“虽亦有生机,然其形不雅,其名不彰,留之何用?”
塔娜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垂下眼帘,避开赵嬷嬷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轻声道:“草木无知,顺其本性而生。塔娜受教,日后当以松柏兰桂为范,修身养性。”
赵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纠缠于草的话题,转而开始讲解《女则》开篇。
“‘卑弱第一’。女子生而卑弱,故需谦恭柔顺,以夫为天……”赵嬷嬷的声音平板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内。
塔娜凝神听着,那些字句却像隔着一层纱,难以真正落入心底。谦恭柔顺?她想起草原上那些纵马飞驰、笑声朗朗的蒙古女子,她们或许也温柔,但骨子里流淌的是与生俱来的自由与骄傲。以夫为天?她的“天”,是这紫禁城年轻而心思深沉的帝王,他的目光掠过她时,带着的是对一枚有用棋子的估量,而非夫君对妻子的情意。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割裂感。赵嬷嬷试图用这些汉家典籍,将她从里到外重塑成一个标准的宫妃,而她骨血里属于博尔济吉特氏的骄傲与不羁,却在无声地抵抗。
讲解持续了半个时辰。赵嬷嬷留下功课后,便告退了。
塔娜没有立刻起身,依旧坐在炕桌前,面前摊开着《女则》。其木格悄步上前,为她换上一盏新沏的奶茶。
“格格,”其木格用蒙语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您累了么?不如歇息片刻。”
塔娜摇了摇头,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那丛科尔沁草上,叶片边缘那点属于草原的微黄,在光下几乎透明。
“其木格,你去过江南吗?”塔娜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其木格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奴婢只听人说过,江南水乡,风光与草原大不相同。”
“是啊,大不相同。”塔娜轻轻抚过书页上工整的汉字,“这书里写的,是江南庭院里长大的女子规矩。她们像精心栽培的兰花,需要特定的水土,特定的温度,稍有不慎,便会枯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窗外那丛恣意的绿色上,“而我们草原上的女儿,本是风沙雨雪里长的草,如今,却要被移栽到这精致的庭院里,学着兰花的活法。”
其木格沉默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塔娜端起奶茶,慢慢饮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些许暖意。“你说,是草学着变成兰花难,还是这庭院,最终能容得下不一样的‘草’?”
其木格看着格格沉静的侧脸,低声道:“奴才不知。奴才只知道,无论是草是兰,能活下去,才是根本。”
活下去。
塔娜轻轻合上了《女则》。
是啊,活下去。在这规矩森严的庭院里,带着草原的根,活下去。
她重新翻开书页,目光变得专注。既然这是生存必须习得的“水土”,那么她便学。但她会记得,自己终究是草,不是兰。
窗外的绿意,无声地映在她清澈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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