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扎夜未眠

　　肖崇和徐迎从学校回来已经是晚上10点。
　　徐迎如今已经搬到了二楼，房间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和一面被香灰熏过边角的旧镜子。她靠在床头，眼睛不自觉瞟向镜子，脑子里全是白天的事儿，不知不觉间意识开始涣散。
　　此时镜中反射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林舒模糊、充满破碎感的脸。
　　终于徐迎眼前一黑，意识如溺水般下沉。
　　她仿佛置身于一条灰色的走廊，墙上挂着一幅幅模糊的相框，像正在被遗忘的人生片段。徐迎在走廊中前进，如同一只不被看见的幽灵。
　　直到她拉开第一扇门，声音清脆像是记忆被拽开的声响。
　　下雨天，光线昏暗，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偶尔疑问或审视的目光短暂停留于站在雨里的林舒身上，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久久注视着不远处的刚刚放学的学校，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直到一把伞出现在她的头顶，“同学，你要不去旁边躲躲雨？”女生小心翼翼开口。
　　林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们就这样静静站立良久。
　　女生率先打破沉默，“天色不早了，这天气你在这里也不安全，还是回家吧最好，前边是公交车站，我打伞捎你过去？”
　　“谢谢。”林舒终于开口。
　　许是一把伞，两个人，到底有些局促，女生搀起林舒的胳膊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伞向着林舒的方向倾斜。
　　“别人可能都觉得我刚才的行为很奇怪，就像受了刺激的‘神经病’，只想远离，为什么你要帮我？”林舒忍不住问道。
　　“嗯……可能是因为我善良勇敢？”女生说完自己先笑了，接着又认真起来，“因为你刚才的样子很不好，就像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是对自己不好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有人那样。”
　　林舒低声喃喃:“连你这个陌生人都能看出来吗？为什么她……”
　　“好了，到了，我的公交先来了我就先走了，再见！你家人应该也在等着你回去……”女生匆忙上了车，挥了挥手与她再见，林舒视线追着她却没有回应。
　　……
　　她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做出奇怪的行为？这一切源于一时冲动。
　　父亲不在了，已经有一段时日。
　　今天白天，母亲喝完酒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神游离。手机里传来一段录音，是邻居的流言：
　　“她老公出轨她早就知道了，巴不得他死。”
　　母亲没说话，只是关掉手机，然后转头摇晃着她的肩膀对她说：
　　“从今天开始，只剩我们母女了。你一定要给妈妈争口气知道吗？”
　　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敲打在她的心上，她想起手机上收到的信息，是爷爷奶奶想要接她一块生活，征求她的意见。
　　片刻迟疑过后，她不忍地看向母亲，最终选择了拒绝。
　　她讨厌这种要被逼疯的压抑的感觉，她需要一个怨恨的对象作为情绪发泄的出口，“这一切都怪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她，爸爸就不会‘抛下’我们。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经受这些。”一种不甘深深地啃食着她的理智。
　　“她走了消失了，那么她的女儿也应该跟我一样才对，不是吗？”
　　带着这样一股愤怒，她冲进了外面的雨幕中，可直到站在那个女生的校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她根本不认识她，她在怨恨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她要如何找到她？就这样，她定定地站在那里，直到刚才的一切发生。
　　最后失落的搭上公交回家。
　　……
　　徐迎感受着这一切，下一刻出现在她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化。
　　“同学，她就是沈霁吗？初三（1）班的沈霁？”看着台上领奖的人，她不确定的再次询问。
　　“同学，你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对对对是的，就是她，她年年都得奖的。她，你都不认识你是我们学校学生吗？”旁边的同学一脸不耐。
　　“她就是沈霁吗？”上次那个帮她打伞的人。“可为什么她会笑的那么阳光那么明媚，为什么她会是这个样子的，她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林舒望着沈霁呆呆地出神，“为什么只有我活的痛苦？为什么她可以笑的那么开心？为什么只有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为什么？凭什么……只有我……”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她却毫无知觉。
　　她无法忍受，转而联系了之前接触过的“混子学生”，她带着口罩，将钱与沈霁的照片交给她们，看着她们气势汹汹地去沈霁回家的路上教训她，她心虚地跟在一旁，却并不感到痛快，内心天人交战。
　　直到——
　　她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包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拉着跑起来。
　　“还不跑傻唧唧站在那里等什么？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们，但看样子是来找我麻烦的，你看着也是被欺负的老实同学吧？”沈霁自顾自地边跑边说。
　　“我……”林舒的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沉默着被她拉着跑。
　　“呼……还好我熟悉这条路，累死我了要。”沈霁弯着腰大口呼气，“唉，你……”话还未出口，就只剩林舒甩手离开的背影。
　　“真可笑，太可笑了，从头到尾，我都不过是个彻头彻尾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林舒嘴角划过一丝讽刺。
　　徐迎不禁感慨，“有些小孩的感知力是敏锐的、细腻的，能够将林舒变成这样的家庭运营者无疑是失败的。”她开始好奇林舒所生活的家庭是什么样子。
　　接着，第二扇门出现在面前，她轻轻推开，答案呼之欲出——
　　【小学】
　　小林舒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布娃娃，母亲许蔼芝站在一旁，呵斥道：
　　“小舒，刚才写错的是你以前就做过的怎么能又错呢？作为惩罚更正50遍，你什么时候完成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妈妈陪你一起。”她一把夺过林舒怀里的布娃娃扔到一边。
　　只见林舒乖巧地点点头，开始一笔一划。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许蔼芝起身去开门的同时，还不忘叮嘱林舒别分心。
　　来人听起来是邻居王阿姨，找许蔼芝借东西，一进门就看到林舒，笑眯眯的冲着林舒说:“呦，小舒写作业呢，真乖。”转头又在许蔼芝面前夸赞，“你们家小舒真乖，从来不吵不闹，不像别家小孩一天天吵吵闹闹吵的人头疼，还是你会养小孩你教得好。”
　　许蔼芝听后声音软和了几分，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她啊，从小就让我省心。”
　　送走邻居，许蔼芝转身去厨房开始做饭，脸上的疲惫和僵硬感随着油烟升起。
　　林舒小小的手攥着笔，已经第38遍了，她的手很酸，但不敢停。
　　“妈妈，我下午能跟小伙伴出去玩吗？”她试探地说了一句。
　　母亲没有回应。
　　半分钟后，厨房里传来一个语调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写完再说。”
　　林舒点头，低头继续写，眼泪滴在字帖上，被手掌蹭开，晕成一片浅灰色。
　　她知道，母亲不会允许的，以前和她玩的小朋友都被母亲以各种理由“赶”跑了，她的生活里只有学习和母亲。
　　镜子里，林舒重复着写着字，眼神空茫，像被拴住的小狗。
　　……
　　【初中】
　　课桌前，林舒咬着笔头，一道数学题写了又擦，擦了又写，门外传来母亲的脚步声，她心头一颤。
　　“几道了？”
　　“第七道还没做完……”
　　啪的一声，一本《同步练习》被扔在桌上。
　　“你同学好几个都是竞赛一等奖你怎么没告诉我，怎么就你不争气，以后也要没出息，要气死我吗？”母亲语气激动。“一天天只会哭，窝窝囊囊的连话都说不清楚，跟你爸那个死样子一模一样。为了你，我……”
　　林舒眼圈红了，死死攥着笔，手指在发抖。低声呢喃:“我不敢告诉你，我只是很怕你失望，我怕你和爸爸又吵起来。”
　　显然，许蔼芝并不会认真听她讲话，只是一味在电话里言辞卑微恳切希望老师平时能够多多关照林舒。
　　墙上那面镜子斜斜地照着林舒的脸，脸上没有泪，只有努力压抑的顺从。
　　镜子里她的身影慢慢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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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不在后】
　　“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口气，外面人都想看我们笑话。”
　　“妈妈辛辛苦苦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那个不负责任的爸只顾自己痛快，他死了就死了，你可不能……”
　　“如果没有你，我……”
　　翻来覆去的都是这样的言语，林舒原本的高压生活在父亲“走”后愈发压抑。
　　“好的。”林舒低头，收起情绪小声回应。
　　她的影子越来越长，映在镜子里。
　　镜子里的她，面容冷峻，不动声色，却忽然咧嘴笑了。
　　那个笑，与林舒本人的表情并不相同。
　　【高二上学期】
　　啪，镜子被母亲砸碎，“整天照照照到底在照什么，你们老师今天叫我去学校，说你最近总是盯着镜子自言自语。妈妈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可这次，林舒不再忍气吞声，她激烈的反驳，同时眼泪无法控制的夺眶而出，“我也只有你啊，可你为什么总是在逼我，我已经很努力了，因为觉得你不容易所以我事事都在顺从你。我的人生是你在活着啊！这何尝不是一种名为母爱的贪心和自私。”
　　“啪”，母亲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转而想要张口解释什么。
　　“我是人，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我是和你一样真真正正活生生的人，我讨厌你的控制，为什么我要成为你的情绪垃圾桶，为什么我要成为你和我爸糟糕婚姻的牺牲品。为什么……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总是会因为这种无能为力而感到愧疚，你让我觉得自己有罪。有时候，比起我爸，我甚至更加讨厌你……可我就连升起这个念头时都会觉得自己有罪。”林舒无力地垂下头，一字一顿说完，头一次不顾母亲受伤的表情，直接冲进卧室反锁了门。
　　而母亲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要解释的话也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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