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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叶梓
高考就是个大熔炉,叶梓想,所有人在里面一起被煎熬锤炼,最后不知道能蹦出来多少颗金豆子,到了社会上再被塑型。金钥匙开门,金项链装点脸面,也保不齐变成颗大金牙,在什么衙门口里熠熠生辉。谈恋爱,就像炉子开的一扇小窗,偶尔吹点凉风透口气,可太窄小,跳也跳不出去,不过是个聊以自慰。
高三,年级里暗暗传出有七小对,说是被老师盯上的七对男女生。
叶梓刚听说吓了一跳,问同桌江远:“哎,你听说那个什么,七小对儿吗?都谁啊?”
“什么七小对儿?”江远在做物理题,力学图画的像教科书印的,头都不抬,“打麻将啊?七小对儿好啊,就和了呗,”说完把自己逗的笑。他笑的慢,每个嘿的音节都发的清楚明确,叶梓第一次听到,瞪眼睛瞅了半天,看到他一脸春风漾过的舒坦,才确定真的是在笑。
“去你的。”叶梓白了他一眼。
江远文理分科后才认识,物理极好。叶梓妈妈是物理老师,她物极必反,成绩反而不拔尖。遇到了江远坐同桌,被激发出斗志,下了不少功夫。可每次考试,物理怎么都比他低那么一点点,气的没辙。和他讨论题,他首先得准备一张白纸,工工整整的开始画图。把叶梓急的,铆足了耐心在旁边等,看着他慢条斯理的横平竖直——画的的确好,可这能加分吗,叶梓不甘心。
你别得意,叶梓想,七小对,没准儿有你和洪梅呢。高二下学期,文理科出炉,年级重新排列分班,是打散鸳鸯的大棒。江远和洪梅本来一个班,现在隔了几道墙,叶梓经常看到他和洪梅并肩溜达,光明正大的掩耳盗铃。
叶梓有点担心,和赵浦宁会不会在七小对之列。按理不会,她想,他们也不在一个班级了。在教室里,任你心思飘在哪儿,也没人看得出。课间活动,俩人就算擦肩也像不认识,飞快的瞟一眼,立刻收回来,嘴角都不抽一下。赵浦宁回教室会经过叶梓教室门口,脚步声特别急,皮鞋底还钉了掌,叶梓听得出。每次抬头看,那人也正好一定往里瞅着叶梓的位置,就对视这么片刻,电就算充好了,够在题海文山里跋涉半天的。
晚自习最后一次课间,俩人才经常能在一起待会儿。无非在校园小树林绕圈走走,叶梓不办板报了,糖葫芦冰棍儿的待遇却长期持有。赵浦宁住校,零花钱比她宽裕。都是她蹦蹦跳跳的手里举着,嘴里不是在嚼就是在说,赵浦宁在旁边放慢了脚步,由着她的节奏,边听边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叶梓始终没明白,赵浦宁为什么喜欢她。问了几次,赵浦宁都是特别肯定的说:“你有才啊。”
叶梓不过瘾,傻傻的追问:“什么才?”
赵浦宁笑,刮她的鼻子,打趣道:“金银财宝的财。”
“哼,”叶梓气道,“就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的人。”说完忍不住想找个窗玻璃,照照自己的模样,到底值不值得人喜欢。
叶梓更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喜欢上赵浦宁。人穷的时候,总视金钱如粪土,等到发家了,才知道富庶的妙处——清高通常都是经不起诱惑和推敲的。赵浦宁的成熟,叶梓曾经最为诟病和反感,待到成了自己人,她脑袋顶上突然撑开了一把保护伞遮阳挡雨,她待的舒服惬意,反而有了依赖。
赵浦宁会照顾人,不显山不露水,润物细无声的那种。学校是牢笼,叶梓是个误闯进来的小兽,胡乱冲撞着想出去而不能,困顿暴躁。而赵浦宁像出生在这里的原住民,不止安之若素,引的叶梓平复了不少,还跟驯兽员关系融洽,能时不时拿到钥匙,领着她出去转转。
那个假期前夕,叶梓稀里糊涂的被表白,听到赵浦宁说要给她写信,心想这是诳语,信寄到哪儿呢。家里是绝无可能的,那就不是信,是给她爸妈的宣战书。可人家赵浦宁说,你每天出来走五分钟,到学校传达室,就能收到我的信。叶梓半信半疑,放假后隔几天过来看。那日风大,传达室门外挂的小黑板被吹的晃来晃去,窗口关着,能隐约看见里面坐着的胖阿姨,百无聊赖的打哈欠。
叶梓鼓了半天劲儿,敲了敲窗,忽啦啦被拽开条小缝,不耐烦的粗嗓子——咋的啦?
叶梓小心的说,老师好,我叫叶梓,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胖老师瞟了她一眼,屁股都不抬,欠着身子往左边桌子上够,拿过来一摞信件,一封封的翻,叶什么?——叶梓,就是木字旁加个辛苦的辛——叶梓耐心的说,心想保不齐你不认识那个字。翻了会儿,居然真的塞出来一封,叶梓赶忙接过来,是她的。赵浦宁的字,不好看,比人幼稚的多,但叶梓也莫名的高兴,谢了老师,把信揣起来往回走,刚刚还刺骨的寒风,瞬间温柔怡人。
赵浦宁每天都给叶梓写信,一般就是一页纸,偶尔延伸到背面几行。没有特殊的文采,平铺直叙,无非是讲讲家里的事情。偶尔怀念一下和叶梓办板报的时光,说她专注写黑板字的样子特别好看——第一次和好看两个字接壤,竟然是在出苦力的时候。叶梓想,当午时的埋头锄禾,没想过旁边有人欣赏,盘中餐的辛苦不仅没被埋没,倒裱成了油画被人盛赞,忍不住有几分沾沾自喜。
叶梓收了几天信,不好意思,也按照上面的地址回。写着写着,倒爱上了写信这件事,像另一种日记。尽管不能肆意的发泄,但得整理出能面对另一个人的心境,情绪随之明朗顺畅不少,比自说自话的钻进死胡同强。至于对面那个人,你的文字流到他那里,他就承载领会了你的思想,还有喜怒哀乐,变成了你想象的样子。
很多年后叶梓想,如果那时候有网络,有微博或朋友圈,所有文字的分享互动就不会显得那么弥足珍贵。珍贵到,让她误以为那一页纸上,一厢情愿的倾诉或粗浅简单的互动,就是爱情。
偶尔想起孟何,心里还是一阵钻心的痛,挽着他胳膊的那个女生的身影越来越清楚,他的模样反倒模糊了。叶梓在心里造了一个盒子,带屏蔽功能的,像家里的电视被撅了天线,只剩花花的白点,让人心烦的只想关掉。她把孟何狠狠的扔在里面,上了一把大锁,任他在角落里生锈。待到赵浦宁在心里跳哒的久了,那盒子被扬起的尘灰厚厚盖上,成了个沉默的,不再被忆起的存在。
春节几天传达室没人,叶梓去探了几次,小窗子关的紧紧的,断了她对信的盼望,想念的感觉反被熬的清晰,仿佛帮她坐实了和赵浦宁的恋爱。
老天爷大发善心,初四下了场鹅毛大雪,从早上就密密绵绵的雪片往下飘。叶梓趴在窗口上,隔一会儿就推开窗子,被风吹的一个趔趄,还是伸出脖子看。直到下午,估摸雪积的足有一个巴掌厚了,越来越稀,天也终于放晴。学校的规定是雪停是命令,意思是只要雪停了就要到学校,按照各班事先分好的区域,清扫门前街道的积雪,扫干净就算完事儿。往年各班级到的时间有早晚,还有的班干脆没人来,街上就常出现一块利索一块污浊的疤瘌路。行人走的咯咯楞楞,倒不如不扫。叶梓家离的近,再磨蹭,也是早到的。这天踉踉跄跄的踏雪走到学校,发现传达室后面的工具房门已经敞着。往里探头看,一个人正在拾掇扫帚铁锹,棉衣扔在一边,只穿件米色毛背心,挽着衬衫袖子,干的热气腾腾。正是赵浦宁。
“你怎么来这么早?”叶梓叫了一声。十几封信的烘托,再看这个人,温暖了不少,陌生又熟悉。
赵浦宁回头看见叶梓,也高兴的笑。他手里掂了掂,挑了一把锹递过来,说:“我不是坐火车来的吗,肯定比你两条腿快啊。”
“得了吧你,”叶梓歪头笑,“这雪刚停我就出门了,也就三四分钟,你火车再快,也得三十四分钟不是,想蒙我?没那么容易。”
“我哪儿敢蒙你啊,你不是火眼金睛吗,什么都看得出,”赵浦宁眯着眼睛,戏谑的看叶梓,“嗯,记性也好,三十四分钟,有零有整的,记得这么清楚。”
叶梓脸一下子红了,想起那天赵浦宁表白,就是接她火眼金睛的话头。这场景在心里过电影般的播了多少遍,此刻突然旧话重提,“我喜欢你”四个字不用再出口,威力比真正说出来更要猛烈的多。
这人的话,总是猝不及防,叶梓一时语塞,白了他一眼,拎起铁锹就走。
听见赵浦宁在后面喊,“咱班是门口出去左拐那块区域哈,别铲错了——”
叶梓喜欢扫雪,心里觉得是长大后的打雪仗,每次卖力的铲,也卖力的乐,身上心里都干的热火朝天。但那天,漫天回荡着铁锹磕路面的哐哐声,她头一次懂了什么叫眉目传情——下作些的词儿,就是眉来眼去。她暗自嘲弄自己,但眼睛常忍不住往赵浦宁那个方向瞟。他像有感知,总能回望过来。她既害羞又得意,又想假装出无意,只恨演技生涩,反倒做作。一下子力道没用好,摔了一跤,同学笑成一片。旁边的张浛新想扶她起来,手还没来得及伸,叶梓就爬起来,气的叫唤。赵浦宁看到跑过来,把叶梓的铁锹换了。
叶梓想,这不怪铁锹,明明怪你。他又像听到她的话,把铲好那块地盘换给叶梓,让她再拿笤帚扫扫就好——这人怎么挑不出毛病呢,叶梓想,难怪梁太君那样眼高于顶的老师都视他为爱将。只有学习是软肋,只能像片柳絮,借着东风努力上青云——扫个雪,他折腾的最远,却来得最早,谁能未卜先知何时雪停,不一定在工具房等了多久呢。早知道,自己也早些过来,偏那么傻的等天晴——如此想,心里有些莫名的心疼。
那天鲁青没来,赵浦宁要一直等到所有班级扫雪结束,才能锁了工具房走。天眼见已经蒙蒙黑,还有几个班级没扫完,他过去帮忙。叶梓也磨蹭,她家近,走和没走区别不大,别人也没在意,只有谢音离开的时候有些生疑。
“这地面都这么干净了,你还在那儿戳弄什么呢?”
叶梓挥扫帚的动作明显浮夸,说:“你先走吧。”支吾了一下,又说: “我反正离的近,最后收尾,再说,别让二班把咱们这块儿再搞脏了。”
“什么时候这么有班级荣誉感了,”谢音瞅了瞅不远处正埋头苦干的赵浦宁,似笑非笑的说,“这是近朱者赤呗,把路面当板报了对吧。”
叶梓脸又红,叫:“少来,我跟你最近,也没见我这小黑脸近你者白。” 结束的时候,路灯已经大亮,路边树下的雪堆像刚出锅的馒头,大小不一,但都被映的饱满诱人。柏油马路重新露出黝黑的本色,没扫净的白色斑痕像一道道的伤疤,增添了许多沧桑,是前行的阻碍。飞奔的自行车时常响起尖锐的捏闸声,北方城市里的行者,早就学会了各种穿梭于冰天雪地的技能。该有门绝技,叫凌雪微步,就是教人怎么在雪地里不摔跤,叶梓胡乱想着。
“谢谢你陪我到最后啊。”赵浦宁把工具房锁好,跟叶梓笑呵呵的说。额头上汗没消,头发粘着,他像知道样子狼狈,把棉服帽子往头上一盖,顿时精神许多。眼里的锋利也被盖住,柔和的像路灯射到地面的那团光。
叶梓不高兴,撇嘴说:“我又不是为了陪你——再说,谢什么,我最讨厌别人说谢谢,虚伪——”
“是嘛!早说啊,我也最不喜欢说谢谢,还以为你得夸我有礼貌呢。”赵浦宁笑着说,好脾气的模样。
“你说对了,礼貌和虚伪,本来就是一线之隔,在于说话的对象是谁。”叶梓抢白。
“哦,那我明白了,”赵浦宁恍然大悟状,“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礼貌了对吧?可以说不礼貌的话,做不礼貌的事了?”说完干脆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梓气的跺脚,脚下一滑,又差点摔跤,吓的一把抓住赵浦宁的胳膊。他没动,任她撑着。叶梓站稳了又飞快的把手缩回来,看赵浦宁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想这人还算好,没趁机做不礼貌的事。
“你坐六路电车去南站对吧,”叶梓问,“我送你到车站吧,正好溜达溜达。”那车站是她和谢音每次约定见面的地方,走路十来分钟。
“你要是不嫌累,那当然好啊。”赵浦宁显然很高兴。
叶梓把手揣在兜里,和赵浦宁并肩走着。她怕滑,总盯着路面,看到俩人影子印在地上,被路灯逗的时短时长,有时重叠在一起,就隐约有些羞涩。
“你到底几点钟来的呀?”她忍不住问。
“没比你早多久,”赵浦宁说,“我能掐会算的,到这里正好雪停,刚打开门收拾,你就来了。”
叶梓不信,也没再问,心想,下次我早点来堵你,当场抓个现行,看你还怎么吹牛。
“你的信写的可真好,”赵浦宁扭头看她一眼,感慨着说,“字也那么好看,看了你的,我都不敢写了——可是也不敢不写,否则,就收不到你的,那损失可就大了——这些信,我可得收好,以后随时可以拿出来看。”
叶梓不好意思,也有些窃喜,说:“你的也很好啊,虽然文字平实,但是描写的场面,就好像发生在身边,这才厉害呢——对了,你怎么知道,传达室可以收信件啊?”
“我当然打探过啦,总不能往你家寄吧,”他冲她挤挤眼睛,“你爸妈都是老师吧,肯定管你管的严,对信什么的特敏感,你看我家就没事,我爸妈再加我哥,仨大活人,每天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收信写信,愣是没人问,还以为是学校作业呢。”
叶梓听了捂嘴笑,说:“我爸妈其实也不大管我,我弟弟他们还管不过来呢,但是这一天一封信,还是一个人写的,总归是要问的。”
“怎么可能不管呢,”赵浦宁做出夸张的样子,“这么好的闺女,多少人虎视眈眈啊,不看好哪儿行——”
“谁虎视眈眈啊,我看也就是……”叶梓忍住了没往下说。
“我啊,还真不是虎视眈眈,”赵浦宁知道她要说什么,笑,“我是,虎口余生。”
“什么意思?”叶梓瞪眼睛,“谁是虎口?怎么就余生了?”
“咳,”赵浦宁叹了口气,认真的说,“其实我想说,饿虎扑食,又怕吓到你——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都怕吓着你,写了几天信,你再不给我回,我就快没信心了——要不是要分班,怕以后没机会了,那天,我也没那勇气。”
“你这,到底是觉得我胆小,还是觉得我吓人啊。”叶梓小声嘀咕。
“可能都不是,”赵浦宁犹豫了一下说,“大概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吧。”
“胡说,”叶梓反驳,“你是班长,是主席,明明是我配不上您才对。” 您字一出口,又想起过去自己总挤兑他的时候,心下生出几分惭愧,又有些温暖。
“那些有什么用啊,”赵浦宁感叹,“都是虚的,只有肚子里的真才实学,才是最有用的,谁也拿不走,我看我们班啊,也就你最有才了。”
“好好好,我最有才,所以才被你抓着办板报,”叶梓打趣道,“这才是大材小用呢——哎,你说,下学期分班,咱们,还会在一个班吗?”
“都学理科,几率总归大些,”赵浦宁思忖着说,“不过,总有不定因素吧,不好说——可是,即使不在一个班,也不影响我们什么,对吧?”他看着叶梓问。
“嗯,也是。”叶梓点点头,本来悬着的心,被轻轻搁到地上,忽然觉得踏实。
俩人聊着走,很快到了车站,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正好过来一辆车,两根电辫子晃悠着,时不时与电线擦出火花,在夜里欢快的闪亮。赵浦宁没上,想了想说:“这么晚了,我也不放心啊,要不,我还是再送你回去吧。”
叶梓本想拒绝,看着他坚定的表情,一转念,学着他刚才的语气说:“你要是不嫌累,那当然好啊。”说完,俩人一起笑,又往回走。
到了叶梓家门口,她刚想说什么,赵浦宁说:“可不能再折腾一趟了,你再送我,我就要再送你回来,虽然,咱们都不嫌累吧,可是,末班车可赶不上了,拿着通勤卡也没用——就是你虎视眈眈的那张。”
“好吧,”叶梓想了想说,“那就恭喜你,虎口余生了,快逃吧。”说完咯咯笑,笑完抿嘴看赵浦宁,又不舍。
赵浦宁走后,叶梓上楼,想往下瞅。玻璃上冰窗花奇幻厚实,拿手焐开得花点功夫,看了眼旁边正切菜的妈妈,忍住了。心想真是做贼心虚,之前北车联送她,每天都开窗冲张联长挥手,大喊拜拜,毫无顾忌,今天这是怎么了。
开学一进教学楼,文理科分班张榜公布,叶梓和赵浦宁没在一个班。叶梓有些遗憾,但想到赵浦宁说那句“不影响我们什么”时,表情笃定,不似询问或商量,像宣布一个事实,那就真的是事实吧,不会影响什么。而且,他用的是“我们”这个词儿呢,暧昧动听,叶梓释然了。谢音报的文科,和叶梓对着大榜悄声琢磨,各自在班里的位置如何。
张浛新凑过来,对叶梓说:“咱俩还是一个班,这概率可不容易。”
叶梓一看,可不嘛,自己都没留意,不禁高兴起来。捶了他一拳,说:“是啊,联长同志,咱六年同学,这缘分不浅呐,可是,有你在,我是没法第一啦,你是成心的吧你!”她本来也拿不了第一,乐得往张浛新头上栽赃,想到回家也好跟父母交待,小脸越发笑的像朵花。张浛新看她这么开心,也挠头跟着笑。
同桌鲁刚过来和叶梓礼貌的告别,偷偷嘀咕:“哎,我听说,咱班头儿本来在你们那个班,后来是他自己找梁老师谈,要求到她那个班去的——”
“怎么可能呢?!”叶梓听不得这无稽之谈,心想就是树大招风,当主席难免有人编排,又想起自己过去也是“众矢”之一,嗖嗖飞的起劲,箭箭穿心。现在骤然掉转矛头,未免生硬,缓和了语气说:“这学校又不是他家开的,还能他想去哪个班就去哪个?”
“是啊是啊,”鲁刚点头,“我这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梁老师对他那么好,他想跟着也正常。”
赵浦宁的一班果然还是梁老师班主任,叶梓在二班,换成了教数学的张老师。高个子老太太,壮实敦厚,黑脸盘比平常人大出几圈,两只眼镜腿儿被撑的劈大叉,堪堪架住鼻梁,她总下意识的去扶,扶完了,思路也跟着折叠,刚说的话必然得再重复一遍。课上的啰嗦,教诲起来更没个尽头。每次她开始漫长的说教,叶梓必然神游天外,想把思绪拽回来,都不知道去哪儿找。最后发现总是聚焦在赵浦宁那里,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帮着梁太君宣读圣旨,传达的内容肯定比太君想的还周全。那个班好几个刺头儿,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服他管。
文理分科是又一次大洗牌。偏科严重的,甩了拖后腿的大包袱,轻装上阵,蹿上来不少后起之秀,比如谢音,在文科大榜排到了前十名。叶梓这样文理均衡的,手里没重武器,被冲撞的吃亏。年级理科一百五六十人,通常排在三十多名。物理化学都是瓶颈,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政治也中庸,语文数学再拔尖,也背不动这三座大山。生物外语又不够稳定,不足以成大器。她着急,到了高三,学校宿舍放开了政策,索性跟爸妈申请住校。他们想了想叶林正好也中考,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进了宿舍,叶梓才知道自己过去的刻苦学习,就是玩闹,像黄蓉的习武,经不起推敲。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家,以为完事大吉,翻几页书就酣梦沉沉,岂不知海绵里的水,从来都没使劲儿挤过。随着第二天太阳的照常升起,都毫不留情的化成了水蒸气,多大的资源浪费。
在宿舍,夜里的时间,才是较真格儿的。
熄灯时间是十一点,时间还没到,就有人往外搬小桌子。房间里就两张,被整齐的摆在门口左右两边,叶梓跟出去看,发现几十个房间的大走廊,每间宿舍外都是如此。
“僧多粥少,要用桌子,得大家轮着来。”叶梓下铺的安晓红跟她解释。
等到灯一灭,所有床上,齐刷刷的亮起手电,瓦数都高的吓人。叶梓像习惯黑暗的动物骤然被射入的光明惊呆,蜷缩在门后的二层铺上不敢动弹。好不容易在恐慌不安里入睡,夜里起来去洗手间,睡眼朦胧的,发现走廊里还有那么多人。都不睡觉嘛,她纳闷儿,第二天问安晓红,她嘻嘻的笑着说——觉还是要睡的,桌子旁的人,都是替换的。有的人喜欢熬夜,有的人喜欢早起,就这样传递接力棒,走廊整夜都不会断人,跟值班似的。
叶梓咋舌,这里学习辛苦如斯,每天一条马路之隔的她睡的像小猪,难怪成绩难有起色。这大世界上,还分割出很多个小世界,穿过哪道门,都是你之前难以想象的光景。
可再苦的学习都挡不住恋爱。不,也许恋爱才是无涯学海的那叶扁舟,没它,只能挣扎沉浮,有了它,才偶尔算是徜徉,至少露出水面透口气。都七小对儿了,叶梓想,法不责众,即便有自己,也不至于就上绞刑架,随他去吧。可晚上回宿舍的路上,还是忍不住问赵浦宁。
“我也听说了,”赵浦宁口气挺轻松,叶梓安心不少,“都是同学自己传的,不是老师要抓,这年级里哪止七对儿啊,毕竟是要和的牌,这选出来的所谓七小对儿,是两个人学习都好的——没咱俩哈,放心吧,我这成绩排不上——拖累你了。”他开玩笑的说,口气有些无奈,虽然很轻,叶梓也还感受的到。他成绩上不来,经常在一百开外,医科大学这几年越来越热门,不进前五十根本没戏。
叶梓也不知如何安慰,忙问:“那这七小对儿,都有谁呀,江远和洪梅有吗?”
“好像也没有,洪梅成绩也一般吧,”赵浦宁想了想说,“我也不完全知道,鲁青和刘鸿博肯定有。”
“我就知道!”叶梓小声叫,“谁没有,也得有他俩啊。”刘鸿博是赵浦宁现在班级一班的班长,长的高大正经,和学生会主席鲁青堪称绝配。赵浦宁担任了学生会副主席,班里职务就没有兼任。这一山本来难容二虎,他和鲁青刘鸿博俩人偏都相处的极好,学生会相辅相成,班级垂帘听政,年级简直成了他仨人的联袂江湖。
叶梓有时候觉得,她和赵浦宁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宿舍的走廊和赵浦宁的内心一样,是两个通道,一个通向学海,一个通向社会。一个是她必须去闯的,一个是她不情愿进去的——有赵浦宁挺好,复杂险恶,人情世故,她有了领路人,最好干脆是庇护者。她可以安心的读小说,作诗,做白日梦。
叶梓经常问赵浦宁一些她不懂的问题,和学习无关。赵浦宁的回答,自然不是她思考的角度,她听着总觉得新鲜。
比如她不明白期中期末考试为什么总有人抄,还互相对答案,这成绩弄虚作假有什么用,高考谁会管你?赵浦宁说,每年期末考试的成绩都是有用的,将来有保送推荐的名额,都要做参考,这些机会有一线可能,自然要争取。
再比如,叶梓问,鲁青又不是我们班的,干嘛张老师对她好,一见就亲热的那么假,说话越发啰嗦,还总在我们班里夸她?赵浦宁说,张老师和梁老师关系不好啊,几乎剑拔弩张了,你们班没有学生会的主要干部,所以你们的张老师啊,只好抓住鲁青当自己人,反正她的班主任年轻,也都听她的——你看她对我就不咋地,我每次去找你,她如果在,我都得转头走,怕她说你——这都是力量的权衡较量呢。
还有,叶梓看洪梅每星期回来都花枝招展,总有新衣服,不像她和大多数女生,只有两三套,换了洗洗了换。她跟赵浦宁嘀咕了几句,赵浦宁说,这个很正常啊,洪梅她爸,是医大外科有名的一把刀,学术技术,哪个都能换钱,买衣服是小意思。
“那江远呢,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和洪梅啊?”叶梓坏笑,想起江远比她高出的那点分,心想总算找到了挤兑你的地方,尽管说不出口。
“那倒应该不是,”赵浦宁摇头,“江远家条件应该更好,他爸妈都是建筑师,据说都是大师级别的,你没看他那些旅游鞋,都得几百块一双。”
此外,让叶梓困惑了好几年的北方中学旁听生,赵浦宁也给了答案——这个好理解啊,学校领导也有关系户吧,还有省市各个级别的领导,全省就北方中学最好,他们打了招呼要塞几个学生,总不好拒绝。考试不算学校成绩,无非就是听听课,不拉分,不多占用资源,何乐不为呢。最近两年要创效益,干脆要收自费生,咱年级有几个就是——这个是有学籍的,将来高考不好对学校有影响,所以实行的慎重,反不如旁听生那么随意。
叶梓喜欢的那些事情,小说,电影,戏剧,诗歌,有时候她兴起,叽叽呱呱说个没完。赵浦宁听远多于说,他虽然不懂,但总归感兴趣,叶梓这样认为。因为他总是被她的眉飞色舞感染,眼神专注,津津有味。
俩人偶尔晚自习约好逃课,偷跑出去。沈城的晚上,不论冬夏,都难免漆黑冷寂,路上行人很少。路灯若是坏一盏,树就张狂成巨魔,前后几十米都是阴森的禁地。叶梓是怕的,但在赵浦宁身边,经常就忘记了怕。他除了跑得快,也不显得强壮,叶梓不知道底气从哪里来,就觉得出了学校,她就是个白痴,身边这个人却到了任意驰骋的天地。
第一次跑出来,叶梓除了紧张兴奋,完全摸不到方向。家就在对面,总不能一头扎过去。看着赵浦宁,他挺有数的说:“咱们去北站玩儿吧,我以后回家也走北站了,近了不少,那儿有个大平台,可以看到人民广场。”
叶梓顺从的点头,跟着他走。出来的急,她忘了带手套,赵浦宁把自己的给她,那么大,她戴上了,小手在里面攥成拳头。赵浦宁贡献了自己的手套,像顺带获得了特许权,伸手去拉,只握到空的手套指头,愕然了一下,随即明白,俩人一起笑。
“这是打算金蝉脱壳了,”赵浦宁笑。
“那是,遇到坏人了,只能出此下策。”叶梓说,说完了,俩人都不好意思说话。赵浦宁就握着手套指头往前走,叶梓被牵着跟。偷偷把拳头尽量撑开些,怕真的金蝉脱壳。
北站的二层平台果然宽敞亮堂,天冷时,也有避风的角落。长江大街广阔的伸出去,远处人民广场上,毛爷爷在慈爱威武的招手,给逃课的他们喂了定神珠。来回半个小时,手拉手站上十几分钟,是他俩的固定约会流程。即便如此,每次进了校园,像从天上落回人间。叶梓远远看见高三楼的灯火通明,总是罪恶感突生,恨不得扎到卷子里再不出来。可下次有了逃离的机会,又是迫不及待。
逃课的当然不止他俩,有几次校园里遇见七小对之首。这仨人遇上,大大方方的打招呼,有时还停下聊几句。只有叶梓不自在的站着,没话,踢着脚边的石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也遇见过江远和洪梅,都像不认识,或者没看见,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可气,叶梓想,这个江远,就不能换个时间,一对同桌都不在,未免目标太大,难免引起张老太的注意。
还有一次,是元旦前的一天,风很大。叶梓和赵浦宁待的迟了,小跑进校园,匆匆往教学楼赶,前方小树林旁一个影子站的像个哲人。棉袄敞着,风直接灌进去,叶梓看的都冷,待走近了,发现是张浛新。他的惊讶远甚于她,怔怔的瞅着他们俩,仿若看到天外来客,说不出话。叶梓心下歉然,很夸张的向他挥手,像初中每次被他送回家,她从窗口探出脑袋看到他还在——他以后不会再在那里了,叶梓黯然的想。也好,总有这么一天。
高三的班级元旦联欢,主持人是文艺委员辛迪。叶梓曾经最不喜欢的娇滴滴的女生之一,自从赵浦宁说,她心脏先天不好,所以才格外娇弱,叶梓心里对她也宽容了许多。讲台是舞台,黑板上是叶梓的大字,被涂的五颜六色花团锦簇,新年快乐——高考的这一年,注定不会所有人都快乐。有成功就一定有失败,愿望,永远只是愿望,欺人,也欺己,叶梓这样想。手底下写出的字,却出乎意料的有气势。
所有人把桌椅排成圈,围坐成U型,几轮节目下来,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直到辛迪上台说要做个游戏。
“我相信,虽然在一个班级里,每天都能看见,但是我们还是有很多话想跟某些同学说,却没有机会,或没有勇气。”辛迪声音娇脆,抑扬顿挫,话说到这里,让人不解其意,大家都凝神听,一片肃静。“所以啊,今天我们来做个游戏,不,其实也不是游戏,是我,要做个使者,替大家传递心意——你们每个人,有想对谁说的话,可以写在一张纸条上,外面写上那个人的名字,由我,来替你们传递给对方。不限字数,也不限人数,我保证哦,绝对不会看。”说完,她拿过一个大纸盒子,是以前选班委投票用的。上面一个大洞,充满诱惑,不知道要接收多少秘密。
同学们来了兴致,吵嚷了一会儿,都找出纸笔刷刷的埋头写。有的很快写完,走到前面扔到盒子里,回来得意的打量着其他人,故意夸张的张望,惹得旁边人嫌恶的把纸盖上。叶梓有点犯愁,咬着笔杆想了半天,觉得没什么话要说。她想说的人,都不在这个教室。转头看了一圈,眼神扫到了张浛新,想了想,写道:一叶知秋,谢谢你那么多个夜晚送我回家。又看到江远,再写一张:高考时,我的物理一定要比你分高,然后在角落里恶作剧的画了朵梅花。把纸叠好,忍着笑放到盒子里。
所有人都写好了,辛迪从盒子里往外抽,一封封的发。收到的人都飞快的展开,有的笑有的叫,有的干脆冲到谁的面前打几拳。哪儿有那么多正经话,多半都是调侃胡闹,叶梓想。也有看完沉默不语讳莫如深的,遭到大家的哄,憋不住也只好噗嗤笑,正经又成了不正经。叶梓看到江远展开了她的纸条,看完往她这里瞅,冲她瞪眼睛,她做鬼脸吐舌头。正美着,辛迪递了一张到她的手里,她看了一眼,叶梓两个字是张浛新的字体——还挺有默契的,她瞅他,他也在往这边看着。叶梓不经心的打开,只有一句话:我曾经非常非常喜欢你,但现在,只是喜欢你。
叶梓的眼泪夺眶而出,怎么都止不住,滴滴答答的落到手里的纸条上。字被洇湿化开,笔划散出蓝色的水雾,妖娆迷离。两个“喜欢”再也看不出分别,都如此不可捉摸,也不可挽回。
那么怕你说出来,还是没躲过,以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语气。叶梓想,你可真狠啊,表白与告别,都在这一句话里,在喜欢这两个字里。用得着这么决绝吗,我没想过伤你,只想留住那片净土,你我之间,男女之间——你这又是何苦。
叶梓哭的旁若无人,教室里安静了。在她的眼泪里,所有的不正经,又都变得无比正经。收到的每句话,无论多么无稽可笑,在安静里都被咂摸出别样的滋味。在别离即将到来的这个新年,快乐突然遥不可及。黑板上四个字成了打扮华丽的小丑,让你笑过之后,只留下苦涩。纸条发完了,辛迪没想到游戏是这样的结果,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收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圈也兀自红了。
最后一个学期到来,学习进入白热化。已经没有新的知识点,老师只是讲题讲卷子,一次接一次的模拟考,像开春燥热的浪,一波波袭来。叶梓和所有人一样,埋头在题海里,左支右绌的招架,疲惫不堪。偶尔照个镜子,看见下巴尖的几乎可以当锥子。年级排名基本稳定,波动不大,但每个人都不敢把发条松开一点,生怕就此被甩下。教室食堂宿舍,周末回家换衣服。生活是复制的日子,只有花开叶生,风起云聚,还有黑板上每天减少的倒计时数字,提示时间依然在前行。
没有小说,没有诗歌,甚至没有友情。叶梓与谢音只剩下走廊里遇到时的匆匆点头,谁也没法帮谁驱散焦虑,也没法给谁多一点同情。
还有似是而非的爱情艰辛的维持着。叶梓和赵浦宁也没时间出去玩儿了,只有每周末赵浦宁回家,叶梓陪他走到北站坐车,周日再去等他,一起回学校。所有的话都洒在这条路上,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被风一吹就散,只要还这样见面,就好像总在艰难跋涉的沼泽地里留了个梯子,不至于沉到最底,越陷越深。叶梓依赖这梯子。孟可,谢音,张浛新,她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或相隔天涯,或咫尺天涯。若没有赵浦宁,还有他后面的那个叫做社会的世界,她该多么孤单,她不敢想。
叶梓的成绩基本在年级二十名到三十名,毕竟是北方中学,全省最好的学校,重点线不会有问题,在于具体学校和专业的甄选。她没想好,去北京还是上海,学什么也模糊,顾不上思考。爸妈问,她每次说的不一样,有时候说想考北广,有时说要学心理,跨越大的缺乏关联。他们也不急,到报志愿的时候,总归车到山前必有路。
赵浦宁排名没有前进的指望,他倒越来越淡然。和叶梓聊天,很少说自己,像不值得提,也像心里有数。叶梓有时候替他着急,刚说一嘴,他就转了话题,聊学生会的事儿,或者是年级的几个捣乱分子,又怎么气老师,撕大榜。还有一次上课时,教学楼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被学校认定为严重违纪,他说,“我当然知道是谁干的,但,也没必要出卖他们吧,再说,老师也明白,这就是发泄,最终也会睁一眼闭一眼的过去。”叶梓听着新鲜,觉得义气这个品质在赵浦宁身上出现,像老成持重的宋远桥,摇身变成了血气方刚的张翠山,倒是意外的收获。但他接着说,“何况,那几个人,都是省领导的孩子,即便知道了,老师又能拿他们如何,我也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张翠山又变回宋远桥,叶梓哈哈一乐,搞的赵浦宁莫名其妙。
很快是春季运动会,中学的最后一次,积攒了太久的荷尔蒙,在锣鼓喧天彩旗飘飘中蠢蠢欲动,等着尽情释放。叶梓他们班体育弱,张老太识时务,早就锁定了目标要拿精神文明奖,揪住叶梓几个语文好的,定了稿件的任务数。不仅要写的多,还要保证播放量最大。叶梓顶个太阳帽,蜷在班级最后,腿架在前面的凳子上,对着一摞稿纸绞尽脑汁,编的头晕眼花。这完全是闭门造车,她恨恨的,连一整天比了什么都顾不上看,还要歌颂宣扬,谁会认真听啊。不过是奔跑跳跃的所谓健儿们,需要呐喊的陪衬,浪费文采和精力。
傍晚压轴一项是四乘一接力,夺人眼球也扣人心弦。其他田径比赛基本结束,全场目光都集中在四百米起跑线那里。高三是最后一组,年级三四班总分咬的很紧,谁拿第一就看这最后一搏。叶梓来了精神,站起来踮着脚看比赛。赵浦宁是一班第一棒,短衣短裤的在热身,偶尔往这边搭着凉棚看,但离得太远,也都瞧不真切。
四班第一棒叫张恒,叶梓本认定他跑不过赵浦宁,没怎么担心。可枪一响,这人蹿的飞快,把几个人远远甩在后面。赵浦宁拼命的赶,距离没见拉近,反显出几分狼狈。这一棒的距离足以致命,一班后面几个再飞速,也无力回天,只能屈居第二。不过一分钟的时光,这边观众席上,两个班一边沸腾一边沉寂,冰火两重天地。
本以为尘埃落定,不知怎么,一班那边突然一阵喧闹。叶梓他们往那边瞅,看到一个个群情激奋,围着回来的几个选手,七嘴八舌的问和喊。赵浦宁在中间,挺沉着的样子,没鼓动也没安抚。有同学好事儿过去打听了,幸灾乐祸的说,四班作弊被发现,他们第一棒的那个,根本不是张恒,是他双胞胎弟弟,叫张鹏,十足的体育棒子,早就进了省队,在125中,今天特意过来帮他跑这一棒。一班去裁判组检举,申请四班的成绩作废,看来是能翻盘啦。
叶梓听了觉得好笑,至于嘛,一个运动会而已,还要搞出这些蝇营狗苟的招式,丢人。也不自禁的替赵浦宁高兴,刚才他落在后面,挥着胳膊奋力赶,她有些心疼。赛场如战场,成者为王败者寇,输的姿态,谁都难以维持体面。
可是,预期的翻盘根本没有发生,大喇叭里宣布结果,接力还是四班冠军,最终的总分也是。四班欢呼声冲天,一班一片哗然。肯定是作弊的指证没有证据,叶梓旁边的同学都在议论,你说当时跑的人不是张恒,如何证明呢?毕竟这俩人长的一样,真放在一块儿,也未必分得出,没准儿还得指鹿为马。
一班的抗议迅速达到极致,集体喊着“诚实第一,比赛第二,”要么就是“作弊无光,羞见爹娘,”声音整齐响亮。偌大操场被夕阳照的明亮温和,他们是不和谐的焦点。梁太君不仅不管,几乎是纵容,板着脸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裁判席的方向。
可没人理他们,主持人继续宣布开始闭幕式。所有班级到操场中央排列,颁奖,冠军代表发言,校长总结。一班铁了心抗争,集体静坐在观众席原位,拒绝参加。高三年级的队伍缺了一块,年级领奖时,颁奖台上第二名的位置也空着。冠军季军之间没了衔接,像摆拍的虚假滑稽。
校长非常生气,滚圆的黑脸胀的通红。总结的时候直接把立式麦克上的话筒拿下来,放在嘴边喊:“今天的运动会办的非常成功,直到最后,因为个别班级,无组织无纪律,不服从大局,居然拒绝参加闭幕式和颁奖礼!北方中学建校四十几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他顿了顿,眼镜后面发出两道狠狠的光,射向一班的座席。
“任何一个体育比赛,作为参赛方,服从裁判判决都是最基本的规则,而作为学校的一个班,顾全大局遵守纪律也是学生的本分,高三一班,今天之所以有了这样的行为,班主任、班干部,都必须负责任,认真挖掘思想根源,必须尽快纠正问题,以免以后出现更为恶劣的行为事件!今天的事情,学校一定会做出严格的处罚,包括取消班级所有评奖,甚至取消责任人高考的保送推荐资格,希望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记住这个教训,绝对不要再犯!下面闭幕式结束后,请高三一班负责的班干部到我这里来,马上!”
叶梓的心随着校长的话一点点往下沉,没想到学校如此震怒,赵浦宁作为学生会干部和当事人,定然难辞其咎。她脚步沉重的跟着队伍回到观众席收拾东西,往一班那边看,没见到赵浦宁。梁老师正对刘鸿博叮嘱着什么,刘鸿博表情严肃默默点头,然后往主席台那边走。过会儿看到五班那边鲁青也跑出来,追上他,俩人并肩走着,背影都高挑挺拔,像极了两棵齐齐初长成的杨树。
还是没见赵浦宁,叶梓趁着乱,凑过去,揪住一个一班的人问。
“老赵啊,”那人没精打采的,一班自以为的正义反抗,被定性为恶意事件,人群里是各种躁动不安和愤愤难平,大多数人都还坐在那里不肯走,想等刘鸿博回来,“老赵跑完回来待了一会儿,说不舒服,一瘸一拐的,早就回宿舍歇着了。”
啊,不舒服?叶梓吓了一跳,想起他追赶的时候吃力的样子,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儿,转头就往宿舍跑。
宿舍楼男女生各占一边,赵浦宁的宿舍叶梓从来没进过,门虚掩着,飘出来的味道和女生房间截然不同。不好闻,但陌生新奇,也不遭人讨厌。叶梓在外面怯怯的敲门,好在大多数人都还没回来。走廊静悄悄的,她心虚的往两边看,生怕被人撞见。
门被赵浦宁猛地拉开,他看见叶梓,先是惊讶,随后眼睛眯着笑,说:“你怎么来了?担心我啊?来,进来待会儿。”
叶梓使劲儿摇头:“不了不了,大部队马上都回来了,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儿。”她打量赵浦宁,已经换下了跑步时的运动装,穿着惯常的衬衫长裤,头发刚在水房洗过,还湿漉着,眉目清晰,挺精神的。
“跑个一百米,能有什么事儿啊,”他说,摸了叶梓的脑袋一下,“你当我那么不中用啊。”
叶梓噘嘴:“我没看见你,问你们班的人,他们说的,还什么一瘸一拐的,听的我害怕。”
赵浦宁调侃道:“都害怕啦?知道心里多在乎我了吧——我没事哈,”他放低了声音,“我是看着事情越闹越大,恐怕不好收场,所以找个借口先回来了,躲过这风头,怎么样了,是不是挺严重的?”
叶梓这才明白,心想这人可真狡猾啊,忆起鲁青和刘鸿博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失望。但抬眼看见他笑吟吟的望向自己的眼神,失望又化成柔情。
“是啊,”她点头,“校长可生气了,还说要取消保送推荐名额什么的,刘鸿博被叫去了,对了,鲁青也跟过去了。”
赵浦宁表情严肃起来,说:“嗯,行,我知道了,咳,本来没多大事儿,就是学习压力太大,都憋着劲儿存心想闹,找个由头,无非发泄一下,惹出这麻烦——学校也是,怎么这么上纲上线。”
叶梓不知怎么搭话,怔怔的瞅他,问:“那你呢,不会有事吧?”
“我没事儿,这都没在现场,算账应该到不了我的头上,唉,也算躲过一劫。”他感叹了一声,眼神越过叶梓,不知道看向哪里,但毫无欢愉。
没几天,学校宣布运动会事件处理结果。一班班长刘鸿博承担了管理责任,取消所有保送推荐资格,好在他成绩在前十之列,该从来没指望这些。鲁青辞去了学生会主席,由高二的一位同学接任。
又过了两个星期,十几个保送推荐名额揭晓,只有含糊的规则和明确的结果。赵浦宁作为学生党员,优秀学生干部,赫然在列,被保送到医科大学。张浛新原本也可以保送,但北大只有物理系的选择,他不喜欢,说放弃了自己考计算机系。
保送就意味着提前结束高考的煎熬,叶梓挺高兴的,医科大学,是赵浦宁的理想。她看完通知,回到座位上喜滋滋的,被江远瞥见,吹了声口哨。叶梓瞪他:“阴阳怪气的干嘛呢?”
“吹口哨怎么都听出阴阳怪气了,”江远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吹声口哨替有些人庆祝一下,别不领情哈。”
“有什么可庆祝的?”叶梓也笑,“这都快夏天了,难道你家那枝红梅,突然又开花儿了?”
那天是周六,放学两个人一起往车站走,赵浦宁比平时话多。
“还剩两个多月,不用再学习,我这跟逃兵似的,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照顾你了。”他边走边蹦起来够垂下来的柳树叶子,拽下来一枝就递给叶梓,她拿在手里玩儿。
“我有什么可照顾的,又不是大熊猫。”叶梓撇嘴。
“你当然不是大熊猫,大熊猫我才不管,我又不是学兽医。”
“噢,”叶梓不乐意,“原来说照顾我,是要拿我当病人实习来着——话说,我怎么看你那么不像个医生呢。”她说完上下打量着赵浦宁。
“不像医生,那像什么?”赵浦宁追着问。
“像,像什么呢?”叶梓想了半天,摇头,“不知道像什么,就是像个领导。”
“这个不矛盾啊,我可以当医生的领导。”话音没落,赵浦宁突然停下脚步,站到叶梓面前,看着她认真的说:“要不,你也考医科大学吧,你的成绩肯定没问题,学医实在又体面,赚的多,社会地位也高。你上医大,咱俩就又可以一个学校了,将来一起当医生,多好啊。”
叶梓心里一动,想到大学里有赵浦宁,倒是个快乐的念想。而遥远莫测的将来,赵浦宁会一直在,孤单那个讨厌的东西,不会再来纠缠,不失为一种美好。但她嘴里还在叫唤:“你这什么人啊,刚说要当医生的领导,就撺掇我学医,这是想先给自己找个大头兵吧。”
赵浦宁说到做到,叶梓从没被人专门照顾过,他做事效果就被扩大了几十倍。比如,他每周日从家回来,带不少好吃的,说是他妈妈做的。炸丸子,炖排骨,鸡蛋酱,发糕,酸菜包子,糖三角,统统不客气的进到叶梓的肚子里。
我这都不用考试了,吃了也浪费,赵浦宁说,你太瘦了,得使劲儿喂才能胖一点,考试可是体力活,三天呢,别再累的撑不住。叶梓爸妈做饭从来都是对付,高三开始吃食堂,嘴总是觉得亏,有一两次和谢音约着去外面小饭店,无奈手头都拮据,点份京酱肉丝还得俩人分,始终不过瘾。赵浦宁带回来的这些,对她来说都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她吃的高兴,忍不住赞,你妈做饭可真好吃,我妈要有这手艺就好了。
“我妈老早就不上班了,心思就在怎么给俩儿子做饭这件事儿呢,能不好嘛,”赵浦宁说,“以后你见了就知道了,特别朴实的人,你爸妈是知识分子,当然不一样。”
再比如,叶梓熬夜看书,可走廊人满为患,她像匹小马驹始终挤不上槽,只能找块墙靠着站,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败下阵。赵浦宁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折叠凳,每晚早早回去,给叶梓占好地方,都是灯下面最亮堂的。叶梓专心看着书,他不一会儿又过来递个茶叶蛋送块沙琪玛,引得宿舍其他女生啧啧的羡慕。
很快到报志愿。报志愿在考试前,就有了一点赌博的意思,分数是不管不顾的子弹,志愿的选择才是枪杆子,准星要对好,型号要选对。报高了是错,报低了是亏。开弓没有回头箭,射出去了,总得冲着靶子,打中没打中,却再也拽不回来了。多少血淋淋的例子在到处传着,都是因为事先志愿没报好。能上重点的,堕落到省本,甚至干脆甩到大专。那么简单的一个表,每个人都翻来覆去的拿着招生简章思量,每个字都写的战战兢兢。
谢音来找叶梓商量了几次,说她想考北外,可她妈不让她去那么远,也怕没把握,让报辽大的外语系,最后俩人互相妥协,填了连城外国语学院。同桌江远报了厦大建筑系,表格交上去没多久,又想改成连城理工。当然是因为洪梅报了的那里的财大——早干嘛去了,叶梓想。张老太无情的说已经不能改了,他眼睛睁的老大,还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可手里握着笔,桌上的草稿纸一直空白着,半天没落下去。
叶梓没犹豫,直接填了医大的临床专业。字写上去,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好久之前,在那个西窗下,孟可崇拜的看着她,她坚定的说,我要当记者,因为我喜欢问问题——当医生也行,也需要爱问问题。不过区别在于,对心还是对身,也许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吧。医大唯一的缺点,就是还在沈城,可是,既然去不了最远的那个城市,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归根结底,在哪里并不重要,和谁在一起才重要。
她爸妈挺诧异。“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吗,”她妈问,“这一年说了有十几个专业了,也从来没听你提过学医,这是哪根筋搭错了?”
“错?怎么就错了?真搭错了才需要好医生呢,”叶梓不高兴的说,“学医多好,医生才是最伟大的职业,帮人解除痛苦,多么有意义——再说,沈城也没什么不好吧,反正我也住校,哪里都差不多。”
“学医当然好,”她妈说,“旱涝保收,社会怎么变化,医生也永远需要,就是你从来没提过,这突然就冒出的念头,自己得想好了。而且,你成绩考医大绰绰有余,是不是有点可惜?我们不限制你,你留在沈城我们也欢迎,但你自己要想好,将来别后悔。”
她爸没说太多,只呵呵了两声:“这咱家要出个医生了,挺好挺好。” “我才不会后悔。”叶梓恨恨的嘀咕。
高考结束,叶梓没什么悬念的考上了医大,比录取分数线高出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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