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独欢

作者:棠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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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燃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



      “命运弄人,文姬却坚韧顽强,真教人佩服。”

      舞姬退场,乐声暂停,元静轻轻感叹。

      元韫听见她声音,因她未读过书,甚是诧异,轻声道:“你倒说得在理。你且再看,后面还有魏武赎回文姬的桥段。历来男子为主角的故事多,这出戏里,曹操却也只是陪客。”

      元静难得被夸,心中又惊又喜,不知怎么是好。

      元韫又道:“可我心中不安,若是你我置身其中,又不知如何抉择。”

      元静不想她这般剖白,竟十分看得起自己的样子,不由得打起精神回道:“乱世之际,人是浮萍飞絮,飘往何处难有定数。可不管身处何地,心意须定,心意既定,便往心意处去,再无它法,否则一生随波逐流,不管在故乡还是塞外,只会百般难安。当然,”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无论如何,也要先活下去。”

      元韫望向她,不禁慨叹:“这倒奇了。姝华说你开蒙得晚,想得却深。”

      元静回望,见灯火照在她身上,明灭的光影,使她衣衫上金线绣的团花忽闪忽闪,不由得伸手揽住她的手臂。

      元韫笑道:“你可读过古楚知音故事?”

      元静摇头:“讲的是什么?姑姑再教我。”

      元韫一笑,摇摇头道:“等你读过,我们再聊心得。”

      两人边瞧舞乐边闲话议论,不过两盏茶工夫,已十分熟悉,好似认识多年一般。

      一旁李姝华静静望着,只是插不上话。她永远是身边的事大过外头一切,从没留心她俩说的。她以为元静为了在宫廷中自保,也理应明白这一点。

      不久舞台上又更换主角,舞姬们换了一身飘逸裙衫,跳起南方的舞蹈。元静自然从没见过。

      舞台先传来金石琅琅之声,随后弦乐一层层的,像湖泊的涟漪荡开。

      一群舞姬柳腰婀娜,水袖招摇,眼波荡漾,牢牢勾住看客。

      元静不由得痴了。

      可正就在这时,一侧忽传来刺耳的咆哮。

      众人纷纷看去,廊间是外国使臣的座位,这会儿于阗国的使者不知为何,忽冲舞台吵嚷,直说看不明白,又胡乱下令,命乐官奏响胡乐。

      周围侍从连忙拉扯,想息事宁人,可使者生得十分魁梧,此刻又醉醺醺的,并不能降服住。

      乐声和舞蹈就此齐齐停下。

      使者挣脱人群,几大步便跑到舞台边上,就要攀爬。舞姬们见状,陡然吓得尖叫连连。

      前面领头的舞姬仍然淡定,她身量高挑,只缓缓挥了挥手,示意女伴们不必惊恐,随后向舞池边沿走近,一双赤脚如同白玉踩过毡毯。

      元静想起方才她们在自己面前尽兴演出,顿生亲近维护之意,不由得替她们担忧起来,又觉得这醉汉面目实在可憎,让他吃点苦头才好。

      舞姬头戴面具,只有明亮的双瞳和艳丽的嘴唇露在外面。

      她身上的舞袍随风摇曳,金银线绣的孔雀和蝴蝶肆意纷飞。每走一步,便巧妙地带动身上璎珞和玉饰叮当作响,轻灵的声音一丝一丝撞动人心。

      那胡人面貌凶狠,腰腹似有水缸那么粗,耍起无赖,伸手就要抓她脚踝。

      元静吓得差点叫出声。

      好在舞姬身姿轻盈而灵动,几步挪移,叫他触碰不得。

      元静叹口气,回头越过众人的目光,望向高榻上的皇帝,希望他出面解围,却不由得吃了一惊。

      元澈原本手撑下巴歪坐榻上,这会儿已然直起身,眼睛直勾勾望向舞姬,仿佛有意等她发作。

      舞姬骄矜极了,并没将对方的愠怒调笑当回事,先伸手理理散落的碎发,随即冷冷道:“从来没跳过胡人的舞,也并非跳这个的。你若喜欢,自己上来跳便是。”

      她向下俯视的眼睛里也满是寒意,叫元静几乎忘记呼吸。

      皇帝听罢,轻轻抬了抬眉毛。

      舞姬冰冷的一句话叫使者接不上,那人涨红脸,气得摔了耳杯。

      “你这贱人!竟敢出言不逊!”

      说罢也向皇帝望去,眼露惊愕和不满,似要他亲自解释舞姬的怠慢。

      就在这时,啪地一声脆响

      “王八蛋!说话放干净些!”舞姬趁他不备,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这下轮到使者怔住,在皇帝和舞姬两边来回看,眼里竟流露出委屈。

      元澈望着舞姬歪了歪脑袋,随后看向使者,道:“你没听明白么?他从没跳过胡人的舞,也并非跳这个的。你若喜欢,自己上去跳便是。”

      使者听罢,硕大的身躯僵在一处,好似一口大钟。

      大臣叔孙雁望向舞台,忙开解道:“不如刘乐官,随便捡个拿手的再跳过便是……”

      那舞姬歪着脑袋打量使者一眼,方又开口:“我拿手的虽多,他又不懂。既然不懂,又何必勉强。”说罢,径直转身走掉了。

      全场侧目,却因皇帝沉默,一时之间无人敢说一句话。

      骆宾华面带愠怒,忙吩咐道:“陛下喝了这许多,醉得不清,送他回宫!”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叔孙雁也忙吩咐照料于阗国使者。

      元静看完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心跳从未如此急促,似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而那舞姬也就真的走了,众人浑似毫不在意。

      元静脑中嗡嗡作响,她既好奇那舞姬的为人,又奇怪皇帝怎地如此在众人面前失去分寸,更奇怪骆宾华,从来说一不二的太后,看完这些,竟忍着没有发作?

      元静捉摸不透,正要问李姝华,却已然被其它事由岔开。

      此后她又听说,朝廷为平息于阗国使者的恼怒,送了许多金银。这些是织金吩咐操办的,皇帝的晨光殿整个就是沉默。

      转眼入冬,元静生平头一次穿上干净温暖的冬衣。元缄身体也已大好。

      幼童适应力强,脑筋转得也快,两人很快便融入长乐宫。不管是日常吃穿起坐,还是伴随骆宾华召亲迎客、游宴赏玩,俱井井有条,表现得体,不再话下,从前永巷的经历好像没留下任何印迹。

      不日便是隆庆公主元澄与世家子弟慕舆辙的大婚。

      慕舆氏与元家同为前朝公侯,朝代更迭,他家不仅没受影响,反而成了新朝唯一一个异姓王侯,家世之显赫,不言而喻。

      早先元澈还是皇子时,带兵攻打南土,元起与骆宾华安排慕舆轨协同领兵。此人久经沙场,在云州边境颇有建树,对南作战,亦是元澈的左右臂膀,军功甚伟。

      他虽是妾室所生,可一直由骆曜灵亲自抚养,北人不讲嫡嫡道道,王位便也叫他继承。加上骆氏姐妹自幼亲密,他家与皇室的情谊,自是其他官员无法比拟的。

      俗世戏言,清河神虎啸,广陵云龙吟,便是指当今正如日中天的清河王元宁家及广陵王慕舆家。

      “神虎啸,云龙出,一夜烟花坠如雨,火光明灭,东边唱罢西边舞。”

      “静儿念叨什么呢?”

      元静正倚栏看外头烟花,忽被人拍肩。

      “姝华姐姐。”回头见是已经打扮好的姝华,元静微笑道:“我正感叹今夜景致呢。”

      李姝华望一眼天空,打趣道:“妹妹有诗才,这才认得几个字,已能作诗。”

      元静臊得慌,脸上一红,拍了拍姝华,叹道:“姐姐又取笑我。我这瞎话若能称诗,岂不要把屈原从江里活活气出来!”

      元缄不知何时也走近,边晃头边摆手,指着她笑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天网恢恢。——想起前日你乱来一通我就忍不住,只恐屈夫子要谢你救命之德,曹丞相要感你重生之恩呐!”

      “都说是被背岔了,你还记着!记着不说,还来取笑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元静指着他骂骂咧咧起来。

      元静追他,他直往李姝华身后躲,三人笑成一团,被月台上的孙嬷嬷止住。

      “今天大喜的好日子,姐儿好不容易梳头戴冠,又化了妆,可别疯玩花了脸。赶紧上永安殿去吧,再晚,见不着新娘子咯!”

      两个小的听完相互做个鬼脸,却也安静下来,只是双眼还微眯,斗鸡似地相互瞪着,仿佛仍在挑衅。

      李姝华笑了笑,说声“走吧”,便一左一右,拉着他俩往礼堂去。

      三人边走边伸长脖子乱看,这晚宫里灯笼灯球结成丛林,照得如白昼,彩幔彩幡飘摇其中,由永安殿一直蔓延到皇城外。堆金砌彩,莺声燕语,管弦齐发,喧闹不亚于年节。

      皇亲国戚并世宦勋贵纷纷入宫祝贺,宴席上,各个精心装扮,穿红着绿,香风满面。

      听得礼官报时辰,隆庆公主元澄由宫人搀出,拜别皇帝皇后及太后。一连磕几个头,早已泪水涟涟。骆宾华见状,干脆离座走下台阶,扶起女儿,又拉住她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半是怜惜,半是不舍。

      元澄脸上也满是泪水,望着母亲,欲言又止。

      爆竹声动,乐声齐响,贺夫人见状,与织金左右一边一个,边劝边扶着骆宾华回座。

      元澄由宫人簇拥,边往外走,边也频频回头。

      元静在一旁蓦然听到,她的哽咽声中,响起“阿娘”二字,自己的胸口忽被千斤重压,一切喧闹就此沉寂,烟火花灯也都暗了下去。

      礼乐奏响,仪仗和护卫起身先行。乐器和爆竹声逐渐盖过人声,元静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一同挤到殿外,扶着栏杆伸长脖子瞧,送亲队伍像一条明亮的火龙,缓缓蜿蜒,走出宫墙。

      一时之间砰砰啪啪的炮声响彻宫廷内外,众人默契地安静下来,世界既吵闹却又奇异地静谧。

      她朝四周张望,心中很是兴奋,却又不知为何有股隐隐的失望。

      等送亲队伍都走完,慕舆家的人自然也该离去了。可转念一想,他们在京都这些日子,必定已经听过许多有关自己身份的传闻。

      世人惯爱拜高踩低,当日纵然多看两眼又能如何,躲开她去,人之常情。如此一想,她只感到灰心,索性不见也好。

      舞乐又开锣,她想起那个漂亮的舞姬,便垂下头,跟着人潮往戏台方向走。

      却说慕舆知的确也在人潮中,也在四处张望。究竟人太多,太自以为是,这样的日子,多少达官贵人涌入宫廷婚宴,他又不能走远,生怕家人找。

      父亲安排他跟大哥压在最后,听朝廷礼官使唤,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人群中,想起礼佛像上的人物,两列对开,总是排列整齐,从华盖一溜到捧着的香奁,高高低低,井然有序。

      可真到人间行礼,或胡乱叫嚷漏了两个提盒,或是报信的宦官折马,或是炮仗不知为何哑了一挂,又或是拖车的牛马突然发疯,不分方向乱飞乱冲。

      有太后的人,有时是礼官,也有自家长辈,或为逞威风显摆,或为露一露脸面,或是怕误事担责,或是极少数真心祈愿叔叔婶婶婚事顺遂的……总之人声不断响起,不断有话吩咐下去,队伍总算磕磕绊绊赶着吉时出宫,一条火龙,缓缓驶入黑夜的河。

      他低头闷闷整理衣服,该走了。

      “老三!”

      听见大哥声音,慕舆知忙站住脚回头,没能避开迎面涌来的人流。

      一个脑袋撞钟似地撞上他肩膀。

      “啊哟!”元静手扶额头,金步摇似柳条一般晃荡,抬头瞧见他,脸颊顿时通红。

      秋风起,吹散炮仗烧过的味道,这会儿空气很是清爽。

      他心中咚咚狂跳,笑望她抱歉道:“可撞疼了么?两月不见,妹妹长高了。”

      今夜她穿得庄重,琼粉敷面,皓齿红唇,发髻和锦袍间都点缀着金玉宝石,灯火光影摇曳在她身上,恰如临风之海棠。

      元静抬头瞧他两眼,只觉脸越发烫,叹道:“没,没什么大碍。今儿你这身新衣裳做得真好!”

      慕舆知听完,不自觉摸了摸脑袋,道:“很好看么?我特意为今日穿的!”

      元静忍不住笑了笑,没作声。

      慕舆知又朝她道:“公主出嫁的仪仗,果真神仙出行一般。”

      元静扬头张望一眼。他们公主王侯,理应如此。

      “这么隆重,那么些礼,足足像一台大戏,专给人看的。”

      他不知从哪来这么一句,元静听到,果然笑出声,再抬眼时,瞧到他胸前的玉佩。

      “这是什么?”

      慕舆知听元静问话,忙低头查看。原来头先奔跑往来,不觉将掖在内衣里的玉佩荡出来,也没留意。

      见元静瞧,他便索性取下,递到她手里,道:“这是我生母的遗物。”

      元静接过捧在手里仔细打量,只见一条蜷如月牙状的玉龙,皎洁亦如月,龙首短小,鼻嘴前驱微微上翘,脖颈处是一道夸张的长鬣飘逸地往后上扬,龙尾内屈,迎向龙首,仿佛要腾空而起,光泽莹润,小小巧巧。

      她低头看手心,慕舆知则看她扑闪的睫毛,道:“这也给你瞧了,总该告诉一声你叫什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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