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后遗症

　　指针在深夜时总是转得飞快，昼夜更替好似只在转瞬之间。天色从朦胧的黑到清晰的白，再到朝阳升起，天光大亮，过程十分短暂，却能制造出极其美妙的梦境。

　　庄今妤被闹钟吵醒，揉揉眼睛，分不清现实虚幻，嘴里含糊地嘟囔：“这题也不会……谢埕，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然而谢埕只在梦里，不在眼前。

　　庄今妤睁开眼睛，缓了好几秒才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翻了个身，一脚踢开被子。

　　烦。
　　谁允许闹钟到点就响了？

　　真是的。

　　庄今妤洗漱完，背着书包出门，左右伸了伸脖子，没碰见谢埕的身影。
　　他应该已经出发了。

　　真是不明白谢埕为什么非要坐地铁，明明公交更快，还不用多走那段正在修的路。

　　期待落空，庄今妤抿抿嘴，照常坐公交来到学校附近，给几个住校生带了肉夹馍和板栗饼，小本生意，一个赚五毛。

　　教室后排的赵淳志换了发型，是个斜刘海，他走来走去零人在意，于是凑到林霏宥面前疯狂找存在感，“柚子姐姐，新发型求评价，超玻璃心。”

　　林霏宥扫了一眼，“正脸一般，侧脸更是一坨，有条件的话买个头盔戴着吧。”

　　“靠，那个托尼老师说我像澜啊。”赵淳志拿起林霏宥桌上的小镜子，各个角度都照照，自己觉得还挺满意，“说实话我觉得我比一班那个转学生帅多了，你觉得呢？柚子，你觉得我帅还是谢埕帅？”

　　林霏宥说：“谢埕。”
　　犹豫一秒都是对自己审美的不尊重。
　　她一把夺回小镜子，理了理刘海，“我跟谢埕挺配的是吧？男帅女美。”

　　赵淳志直言：“你跟我才是最配的。”

　　林霏宥翻了翻白眼。

　　宫沅从同桌林霏宥手里抢走镜子，边照边说：“其实谢埕确实帅，颜值仅在我之下，老赵，你跟他比还是稍逊一筹。”

　　赵淳志一脸黑线，“有你什么事？”

　　教室里吵吵闹闹，太阳从云层中透出浅淡光线，庄今妤分发完早餐，在位置上坐下。
　　她拉开窗帘，心情极其明媚。

　　孟诗婉问：“你乐什么呢？”
　　她昨晚就想问了，奈何下课铃一响就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了。

　　庄今妤把牛奶戳开，咬着吸管装神秘，“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
　　孟诗婉有感而发：“神经。”

　　庄今妤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下，是略显岁月痕迹的教学楼和体育馆，桂花树旁几簇粉色蔷薇开得灿烂。

　　不知道谢埕坐在一班的哪个位置，是否跟她看着同一片景色。
　　不知道他今天心情怎么样。

　　上午大课间，跑完操回来，教室里接水的接水，吃零食的吃零食。庄今妤往嘴里塞了颗巧克力球含着，从第一排开始收语文作文本。

　　第三排坐着一个非常文静的女生，叫何青莹，齐肩短发，个子跟庄今妤差不多高。她日常独来独往，在班里存在感较低，上课也从不会被点名。

　　庄今妤几乎要忘了她的声音。

　　见何青莹低着头，迟迟不拿出作业本，庄今妤猜到她可能是没写，“你是不是忘记带了？没事，我去跟冯老师说一下。”

　　何青莹没说话。

　　庄今妤观察出她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有点像低血糖，“你吃早餐了吗？”

　　何青莹摇摇头。

　　庄今妤抱着刚收的一摞作业本，回到位置上，从抽屉里摸出些小面包和零食，哗啦啦堆到何青莹桌上，“给你吃。”

　　何青莹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零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她桌面上的笔袋很旧，校服左胸上缝制的校徽已经开线了，如果恰好弯下腰，能看见她脚上穿着一双洗到泛黄的帆布鞋。

　　庄今妤没在何青莹的位置上停留，继续走到下一排收作业。收完作业，她抱着一摞作业本走出教室，往文科组办公室的方向走。

　　办公室跟教学楼隔开，由空中走廊连接在一起。天色大亮，太阳慢慢冒出头，走廊两侧的防护围墙边种了几盆小雏菊，特别亮眼。

　　庄今妤半路看见熟悉的身影从办公室出来，脚步忽地一顿，停在原地。

　　谢埕不笑的时候好像蓄着一股狂妄劲儿，眸子里写着目中无人四个大字，如果没有邻居那层关系，他会是庄今妤最不敢靠近的人。

　　谢埕抬起头，跟庄今妤对上目光，两人之间的距离被他慢慢走向前的脚步拉近。

　　“你是科代表？”谢埕问。

　　“嗯。”庄今妤说：“语文科代表，已经连续两年在开学典礼上致辞演讲了。”
　　虽然，零人问她。
　　但是有露才扬己的机会为何不用。

　　谢埕视线下移，看着庄今妤手臂里厚厚的一沓作文本，“怎么不找人帮你交？”

　　“肩膀已经不疼了，抱得动。”看谢埕脸色不佳，庄今妤温声问：“你进去干什么？老师训你了？还是有人欺负你？”

　　谢埕不打算把班里那些糟心事儿告诉庄今妤，跟诉苦似的，太矫情了。他随意找了个理由，说数学老师喊他讨论题目。

　　庄今妤鼓了鼓嘴，“真羡慕数学好的人，要是我的数学也能提高就好了。”
　　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里，就差发出声音了——你懂我意思的对吧？

　　谢埕思忖半秒，琢磨出对方意图，勾起一抹邪笑，“你要是真心想学……”

　　庄今妤的嘴角快压不住了。
　　可以的，很方便，多晚都行。

　　谢埕说：“自己问老师。”

　　庄今妤：“……”
　　建议帅哥少讲废话，容易被扣分。

　　“嗯，好，走了，拜拜。”庄今妤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成假笑，她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刚刚还觉得漂亮的小雏菊，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两人擦肩而过。

　　谢埕似乎心情不错，他抬手捏住庄今妤的短袖袖口，扫一眼她包着纱布的手，“住得那么近，串门不是挺方便的？”

　　话锋转得突然，庄今妤受宠若惊，但也知道女孩子要矜持，心思得藏好。
　　她扭头问：“你的意思是？”

　　谢埕直白地说：“周末来我房间。”

　　这太好了吧。
　　不对，这不太好吧？

　　庄今妤小脸一热，“男女授受不亲。”

　　谢埕俯身凑近她，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几分挑逗，“那是别人，不是我们。”

　　-

　　接下来的几天，庄今妤只干一件事——等周末，因此那几天变得尤为漫长。

　　好不容易盼到周五，她的一颗心抑制不住地雀跃起来，再熬一天，就可以去找谢埕请教功课了，想想就开心。

　　周五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天气太热了，体育课在室内体育馆进行。

　　庄今妤很喜欢打排球，几乎每次体育课都会玩这个，自认为技术炉火纯青。

　　九班里玩排球的人不少，庄今妤很快就组到了两队人。她手上的纱布已经拆了，只贴着两片创可贴，对打球没什么影响。

　　庄今妤跟孟诗婉正在一边热身，一班的体育老师带着队伍有序入场。

　　谢埕的出现惹来不少目光，他像是早已习惯般，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地站到男生队的最后一排。

　　庄今妤没想到今天的体育课是和一班一起上，她心念一动，热身的动作霎时收敛起来，装出一副淑女模样。

　　优雅，永不过时。

　　“我真是不明白。”孟诗婉摇着手腕，视线穿过人群，远远望着谢埕的脸，“谢埕到底哪里招人喜欢？天天跟谁欠他钱一样黑着脸，怎么总是有那么多女生看他啊。”

　　“我也不明白。”庄今妤道：“他又不帅。”

　　“他还不帅吗？”林霏宥也站在旁边，满眼欣赏地看着谢埕，“颜值已经很逆天了吧，跟明星一起走红毯也不会输的。”

　　庄今妤无声地赞同。
　　也不知道孟诗婉到底是什么眼光，觉得谢埕不帅就算了，竟然认为宫沅很帅。

　　宫沅抱着一颗排球在手里抛来抛去，见自己班上的女生们全在注意别班的男生，不禁觉得不爽。
　　明明九班也是帅哥如云啊。

　　“喂喂喂，小脑袋，转回来。”宫沅走过去，挡在她们仨面前，“想看帅哥，咱班上不是也有很多吗，干嘛看别人班的？”

　　庄今妤十分无语，“在哪？”
　　林霏宥同样无语，“没看见啊。”

　　宫沅指了指自己，赵淳志同时也指了指自己，给她们个提示自己体会，然而得到庄今妤和林霏宥的白眼。

　　孟诗婉的目光在宫沅脸上一闪而过，正巧对上宫沅笑起来的眼睛。她仓惶低下头，把松了的鞋带系好。

　　林霏宥从宫沅手里抢过排球，拿在手里转动，“三中好不容易来了个帅哥，可惜不在咱们班，不然还能有故事。”

　　一班的体育老师随便讲了几句便解散队伍，让同学们自由活动，但不能走出体育馆。

　　谢埕转来三中上了五天课，班上的人名一个也没记住，那么多脸就更记不住了。起初大家会主动跟他搭话，但他觉得聒噪，板着脸不理人，说话也不好听，渐渐也就没人自找没趣了。

　　除了这一部分人之外，也有另一部分人。
　　例如，在他进班的第一天，把他的课桌推倒的人，以及从他身后路过，刻意留下一句脏话，然后被他用书砸中后背的人。

　　西邻这地方，鱼龙混杂。
　　好的特别好，差的特别差。

　　谢埕走到观赛区域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魔方瞎玩，没过多久便被隔壁班的快乐吵到，他烦躁之余仔细一辨，有熟人的声音。

　　“正常操作，哈哈，安静安静。”庄今妤刚刚跳起来接到一个攻击力非常凶猛的球，惹来一阵欢呼声。

　　宫沅朝她脚上看了一眼，打趣道：“鞋里装弹簧了吧？跳这么高。”

　　林霏宥也看过去，“你这鞋不便宜吧？我一直想买来着，说出价格让我死心。”
　　庄今妤说：“好像是三千多。”

　　话音落下，独自坐在观赛区域安静看书的何青莹，停下了正要翻页的动作。她微不可察地抬起眼睫，透过黑框眼镜，看向庄今妤的球鞋。

　　粉白色的，漂亮又干净。
　　而她脚上只是一双穿了很久的帆布鞋，如此鲜明的对比，让她的呼吸逐渐沉重。

　　何青莹面无表情地，撕下语文书页面那一角。她的目光紧紧黏在庄今妤身上，而又因为太安静而没被庄今妤发现。

　　价格不菲的球鞋，经常出现的新书包，塞满抽屉的进口零食，刷不完的饭卡余额，这是庄今妤的十七岁。因为她有一个很厉害的妈妈，秦竹霜。

　　何青莹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

　　同时，谢埕也在看着庄今妤。

　　少女圆眼弯弯，朱唇皓齿，马尾随着起跳拍球的动作而摇晃。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仍然看清了庄今妤脸上两颗小小的梨涡。

　　那一秒钟画面定格，两颗梨涡被聚焦放大，越来越清晰，谢埕心中忽然有种奇妙而陌生的感觉在涌起。

　　操。
　　这才几天而已。

　　庄今妤玩得很投入，没注意有人在看她。
　　她颠球，发球，跳起来拍球，爆发力很足，朝气蓬勃又鲜活明媚的模样。

　　砰——
　　一颗球从比赛区域飞出，稳准狠地击中的谢埕手，魔方被砸到地上。

　　是一班一位男同学的发球，他站在谢埕斜对面的位置，敷衍地抬了下手臂，嘴角笑意含着挑衅，“哥们，不好意思啊。”

　　他道完歉，身旁的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别有意味地笑了起来。

　　这动静不小，旁边九班的人也注意到了。
　　庄今妤看一眼谢埕，对方脸色跟吃了馊饭似的，差得不行。

　　谢埕懒得给他们眼神，无言地捡起魔方，继续拿在手里把玩。

　　小插曲过后，场子又热闹起来，庄今妤稍微分了心，去观察谢埕的心情。然而没过多久，又一颗球朝谢埕砸去，这次的目标是他的胸口，力道比刚刚那下还大。

　　球在地上弹了几下，慢慢滚到一边。

　　谢埕沉着脸，蹙起眉。
　　眼里酝酿着待爆发的怒意。

　　“对不起对不起。”肇事者还是一班那堆男生里面的人，他跑过去好声好气地跟谢埕道歉，“我不太会玩排球，你没事吧？”

　　谢埕抬起头，“瞎么？还是脑子不好使？”

　　男生表情微僵，“大家都是不小心的，你至于说话这么难听？”

　　砰——
　　一颗球不轻不重地砸到男生的胸口，发球区域在九班，发球人为庄今妤。

　　“哎呀。”众目睽睽之下，庄今妤朝男生跑过去，态度诚恳得很，“不好意思，我不太会玩排球，不小心打到你了。”

　　没人看出来，她那张甜美无公害的脸上暗藏一丝报复心。

　　庄今妤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几个人就是故意在找谢埕麻烦，想激怒他，让他犯错，最好接受老师的处罚。

　　男生看见一张漂亮的脸，火气倏然消下去几分，“没事。”

　　庄今妤把球捡起来，再次道歉，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九班的排球场里。男生也没在谢埕面前多站，捡了球就走了。

　　一切恢复平静，但没过多久，一班的场子里又有人被庄今妤的球砸中。这次，是第一次砸到谢埕的那个男生。

　　谢埕挨的两下，庄今妤都替他还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男生不太好说话，他被飞来横球击中手背，气冲冲地朝九班的场子走过去，“谁砸的？”

　　庄今妤毫不怯懦地站出来，“是我，哥们，不好意思啊。”
　　她将对方对谢埕说过的话，原数奉还，连挑衅的笑意也复制粘贴。

　　只有同样意图的人能看出来，庄今妤的行为带着目的，所以男生死死地盯着她，“故意的是吧？我招你惹你了？”

　　庄今妤模样老实，“我只是不太会玩，又不认识你，怎么会故意砸你呢？”

　　“骗谁呢你？”男生大声吼道：“不是故意的根本砸不中！”

　　体育馆顷刻间安静下来，一班的几个男生面上都有些尴尬，不敢抬头看庄今妤。

　　庄今妤抿抿嘴，“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实在生气的话，你砸回来吧。”
　　话刚说出口她就开始瑟瑟发抖，害怕对方真的会动手，那她怎么扛得住啊。

　　男生还真不打算算了，“行，那你站这儿别动，我给你也来一下，你看看什么感觉。”

　　林霏宥翻了个朝天的白眼，因为太用力了，差点儿没翻回来。孟诗婉也站在旁边，如果面前有镜子，她会看见自己眼里的敌意。

　　“那你砸我好了。”孟诗婉淡淡道：“我身强体壮，你想用多大力气都行。”

　　庄今妤做了个决定。
　　她要找个时间嫁给孟诗婉。

　　“没必要吧哥们？”宫沅走到男生面前，递给他一瓶水，“她不是故意的，体育项目有点意外也是难免，你就别跟一小姑娘较真了，回头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赵淳志也笑着说：“那我再请一顿，你消消气，别跟我们班的女生计较了呗？”

　　林霏宥说：“同学，我是九班的班长，不好意思啊，我们班女生不小心碰到你了。”

　　庄今妤做了个决定。
　　她要嫁给他们所有人。

　　校花出面，男生的脸色有所缓和，此刻有台阶不下，真动起手来可能会制造出不好收场的局面。他接了宫沅递来的水，让庄今妤菜就多练，别再砸到别人。

　　战争以和平的方式在开始之前结束，庄今妤继续投入到比赛中，体育课太难得了，得珍惜每分每秒才行。

　　谢埕远远地望着庄今妤，那角度很巧妙，正好一束光线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打在她侧脸，睫毛被晕染成淡黄色，像一幅明暗有致的油画，漂亮得不太真实。

　　庄今妤拿下一局，在欢呼声中不经意看向谢埕。鬼使神差地，她对谢埕眨了下右眼，明晃晃地撩拨完，又后知后觉地害羞，匆忙将目光挪走。

　　谢埕怔愣两秒，发觉自己不对劲。

　　操。
　　这心跳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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