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城市

　　第二天中午，敖棠开车去接周唯。
　　路上，她把昨晚饭局报价的事说了，提到柯镜宇也在场时，周唯侧过脸看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敖棠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的挡风玻璃上，直到车子驶出拥堵路段，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商城五楼剧团的导演张润泽，和柯镜宇是校友，柯镜宇应该是他请来的——”她顿了顿，才吐出那三个字，“副导演。”
　　说到“副导演”这个身份时，敖棠语气里带着迟疑，她总觉得这个头衔更像是张润泽的一厢情愿。

　　“他也是首都电影学院毕业的？”周唯有些惊讶，那天和敖棠看过剧场，他知道敖棠想拿下剧团舞台的业务，回去后他也上网查过资料，只是没想到还有柯镜宇这层关系在。
　　周唯有点郁闷：“那他租房的时候，还说是来Gap year。”
　　敖棠握着方向盘，闻言笑道：“难道他说是来剧团当副导演的，我就不租房给他了？”

　　周唯一时语塞，娃娃脸上藏不住什么情绪，工作的几年里，业务都是敖棠在谈，搞活动的经验并没有形成阅历展现在脸上。
　　从小到大，除了和周婧那次，他几乎没怎么吃过亏，跟在敖棠后面，大学也上了，公司也开了，就是做活动的时候会辛苦点，其他时候都挺顺的。
　　直到看到柯镜宇，他天然地有些慌。

　　不多时，敖棠把车开进商场负一楼，随着周遭的光线暗淡下来，两人默契地关闭了话题。
　　工作场合、工作时间，必须全心投入，这是敖棠定下的规矩，不管是周唯还是周婧，都必须严格遵守。

　　到了五楼，她打开微信向林子和罗晶报备。
　　很快，林子从剧场出来，一边引着他们，一边介绍说：“今天演员和张导都在围读剧本，不上舞台，你们量你们的，不管他们。”
　　见她没提柯镜宇，敖棠好奇地发问：“那柯副导呢？”
　　林子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只当昨晚吃饭的三人里，就柯镜宇不在，当她好奇，于是摸了摸鼻子说：“柯副导其实没答应要来，他在榆阳应该是要拍自己的独立电影，只是我们张导想让他来帮忙，硬拉的。”
　　听到“独立电影”四个字，敖棠挑了挑眉：“原来是这样。”
　　“可不，张导拉他进群的时候，女演员们都特别激动。”林子属于E人，认识柯镜宇的时间比其他人长些，所以了解的也更多。
　　“因为——”敖棠指了指脸。
　　林子立即点头道：“就是因为长得帅，他在学校就是出名的帅，还有人想挖他去表演系，但是导演系的老师们护得紧，没得逞。”
　　敖棠想起他长手长脚站在幼儿园里的场景。
　　心想，这哥确实有当演员的资本。

　　聊完八卦，林子打开侧门，带他们进了剧场。
　　剧场比上次来的时候空了很多，凳子往后挪出大片的空间，一群黑衣黑裤的演员围坐成圈，拿着剧本看，张润泽则一本正经地回答着演员们的疑问。
　　他眼尖，对围读的演员做了个继续的手势，放下笔走了过来。

　　林子赶忙介绍说：“敖姐和她的同事来量尺寸，准备设计舞台。”
　　张润泽了然地点点头，走近后，望着舞台问意有所指：“敖小姐条件这么好，真的不考虑当演员？有阅历有样貌，走青衣这条路特别适合。”
　　敖棠看着他，轻轻笑道：“然后签个经纪公司，没日没夜地等着，不知道自己下部戏在哪儿？未来到底什么样？”
　　“签我的公司呀。”张润泽信誓旦旦道：“拍我的戏，先演几个配角磨一磨。”
　　敖棠眨眨眼，指着自个儿鼻尖说：“张导，我今年都二十六了。”
　　张润泽：“女青衣的黄金年纪都是三十加。”
　　敖棠摇了摇头，看着偌大的舞台说：“我前二十六年里，都是自己给自己做主，后面的二十六年也想这么干，演员这条路太缥缈了，就像天天买彩票的人，最后中大奖的有几个?我不想赌，但您看，良夜这单业务，我努努力可能就拿下了，这就是我现在能抓住的东西。”

　　说白了，她是个现实主义的人，没那么多想精想怪的心肠。
　　演员嘛，都要靠拿奖、出名、走红，这些虚无缥缈的信念活着。
　　幸运的功成名就，不幸的就是南柯一梦。

　　张润泽听罢，遗憾地叹了口气：“行吧，林子你带敖小姐四处看看，多熟悉熟悉场地。”
　　等他走后，林子悄咪咪地问敖棠：“敖姐，你怎么不答应下来，张导出身影视世家，手里资源还是挺多的。”
　　敖棠半真半假道：“我就说实话吧，其实我有镜头羞耻症，一对着镜头就不舒服，不是有表演型人格吗？我恐怕是反表演型人格。”
　　林子惊讶道：“真的啊？”
　　敖棠：“我连自拍都觉得烦。”
　　林子一副了然的样子：“理解了！”

　　“那我们开工。”敖棠叫上周唯，一人测，一人记录。
　　剧场现在的舞台很大，应该是上个租方留下的，商城嫌麻烦没撤，所以新的舞台尺寸，要根据要求来。
　　敖棠知道现在舞台剧也挺卷的，有些大剧场会专门定制升降折叠舞台，灯光也很丰富。
　　幸好《良夜》的要求还不算超标。

　　测完实际的长宽和顶高，敖棠正拿着商城提供的平面图比对，罗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先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演员，又转头瞧瞧导演，最后才慢悠悠晃到敖棠身边。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罗晶指着围坐成一圈的演员问道。
　　“据说是在围读剧本。”敖棠抬头回答。
　　“哦！”罗晶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随即切入正题：“你那套活动方案还在走审批流程，今年所有费用都得报到总部批，估计就这一两天了。”
　　“这么严格？”敖棠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罗晶犹豫了一下，还是透露了点内部消息：“以前总部哪会管这么细？还不是市场不景气，经费卡得紧。”
　　两人闲聊几句，敖棠正准备收工，罗晶突然眼睛一亮，望向门口方向：“那个帅哥是谁？是良夜的男主角吗？”
　　敖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认出她口中的“男主角”原来是柯镜宇。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飞行员夹克，踩着双运动鞋，头上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紧瘦的下颌线，身长形靓地往哪儿一站，禁欲冷峻的气场扑面而来。
　　不知道林子说了什么，他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偏头朝舞台看过来，远远瞧着，很有导演指点江山那味。

　　敖棠照实说：“良夜的副导演。”
　　罗晶吸冷气一样地“嘶”了声，说道：“这么帅，只当导演可惜了呀？”说完，她转脸看向敖棠，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敖棠见她表情怪异，问道：怎么了？
　　罗晶指了指柯镜宇，又指了指她，煞有介事地说：“如果现在我是观众，我还以为你们俩是良夜的男女主呢！”
　　“是吗？”敖棠刚拒绝了张润泽，现在非常之坦然，往柯镜宇哪儿瞟了眼说：“人家是正经科班出身的大导演，我是不入流的活动公司老板，拿他和我凑对，真是埋汰我了。”

　　不知道是她们指点的动作太明显，还是杵在舞台上本就扎眼，柯镜宇正跟小林说着话，突然敏锐地看了过来。
　　目光触到敖棠的时候，停住，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算是个半生不熟的招呼。

　　罗晶惊奇道：“哎，你们俩认识啊？”
　　敖棠总不能把房东租客的关系说出来，只能承认道：“嗯，见过几次面。”
　　“真的吗？我不信。”罗晶抱手说道：“我盯他进好几分钟了，发现从进门到现在，他只给你一个人打了招呼？连那个导演他都没理。”
　　敖棠却不惊讶，只淡然评价道：“他这人，是挺傲的。”
　　这份傲气，倒也有资本。

　　那晚，她翻完柯镜宇的朋友圈，特意找了他获奖的片子来看。
　　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不懂什么镜头语言、叙事技法，只觉得那片子切入的角度带来一种陌生的震撼。
　　她喊柯镜宇“大导演”，称呼里确实带着几分真心。

　　-

　　下午回到家，她便一头扎进图纸里，再抬头时，窗外天色早已沉暗。
　　她拿起手机想点外卖，却瞥见柯镜宇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第一句：【敖小姐，有空吗？】
　　第二句：【有空的话，来小卖部门口拿报警回执。】

　　榆阳的冬夜也是热闹的。
　　老小区的好处就是：老人和小孩几乎一样有活力，无论什么时候下楼，都能遇到他们，散步的、闲聊的、遛狗的。
　　全天下的老人似乎都喜欢卷毛的小型犬，他们不栓绳，也不套牵引，任由小狗在小区到处乱窜，自己走远后，又慢悠悠回头叫着狗的名字。
　　敖棠从二栋走到九栋，一路上就碰到好几个这样的组合。

　　九栋比较偏，附近的路灯还算齐全。
　　从八栋楼下一拐弯，她就远远地看见了柯镜宇。
　　他仍然穿着白天那身衣服，但没戴鸭舌帽，头发似乎洗过，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湿润的质感。

　　这边敖棠刚发过去“我到了”的消息，柯镜宇就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他正坐在长椅上，两手撑着膝盖，听到声响后，低头划开手机扫了一眼，随即转过头来，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他的神情很冷，嘴唇紧抿，脸上写满不耐，比第一天在派出所遇见时，还要更沁几分。

　　看到她，柯镜宇慢慢站起身，对面小卖部的灯光透过玻璃门倾泻出来，一同漏出的，还有店内不绝的咒骂声。
　　“你妈个驼钱马、拖油瓶，看个店都看不好，囊个这个月只卖了这丁点钱？你跟你妈一样，脑壳里面全是烂浆浆，还写啥子作业？不写了，明天老子就去你学校给老师说，不读了……”
　　中年男人常年泡着酒精的嗓子，开腔那股臭味仿佛能顺着声音飘出来，含混的语音掩盖不了里面鼻浓滴水的脏话，一听就是个常年骂人不打草稿的“老江湖”了。

　　这声音这场景，敖棠太熟悉了。
　　每当李子强喝醉酒或者打牌输了的时候，就会这样日爹倒娘地对李睿知乱骂一通。
　　所以，她本来望着柯镜宇的视线，徒然掉了个弯，嗖地转向小卖部，表情也随之冷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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