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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中午的,你为何在这里?”
谢观鱼微微扬起下巴,狐疑地看着她,在她身上逡巡。
褚岁聿闻言,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苦涩笑容:
“回殿下,下官来帝都有段时日了,待得最久的地方,竟然是廷尉署的牢房。如今侥幸得了官职,便想出来走走,熟悉熟悉风土人情。”
她语气有些沉重,目光流转,最终落在谢观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语气也变得欢快了起来:
“帝都风景确是美不胜收,不过今日运气更好,竟遇上了比风景更动人的殿下。”
谢观鱼脸颊倏地飞红,但立刻察觉这甜言蜜语背后的敷衍,他一把揪住褚岁聿的耳朵,力道其实不重,却带着羞恼:
“撒谎!你早在牢里就在骗我!我今日上午才得知,你入狱期间就在帮梅久臣破案,既如此,你怎会和那两名狱卒不熟稔?!”
“哎哟!掉了掉了!耳朵真要掉了!”
褚岁聿立刻配合地发出夸张的痛呼,声音拔高,带着十足的委屈。
谢观鱼被她喊得一怔,下意识松了手,随即更加气恼:
“你又在诓我!我自知用了多大力气!”
褚岁聿揉了揉自己的耳廓,眼神无辜,语气带着点无奈的控诉:
“殿下,下官这耳朵天生脆弱。您看,是不是真的红了?”
谢观鱼凝眸细看,那白玉般的耳垂确实染上了一层明显的绯色。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心下暗自奇怪,真的用了那么大力?
见他神色松动,褚岁聿适时地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
“这耳朵又疼又烫,若是能有点凉风吹一吹,许是能舒服些。”
谢观鱼不疑有他,下意识地微微倾身,凑近那泛红的耳朵,轻轻吹了吹气。
就在此时,褚岁聿忽然侧过脸来,两人瞬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谢观鱼撞进她那双含笑的、带着几分得逞狡黠的眼眸中,听得她轻声问:
“殿下,现在不生气了吧?”
谢观鱼猛地回过神来,像被烫到般迅速后退一步,脸颊绯红,眼神游移,干脆别过脸去,强自镇定道:
“油腔滑调!本君就知道你在骗我!”
“没有骗殿下。”
褚岁聿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
“殿下一吹气,我这里,”
她手指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便只能听到心口扑通扑通地跳,震耳欲聋,连耳朵那点疼,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谢观鱼的心跳,竟随着她话语里的“扑通扑通”,不受控制地剧烈鼓动起来,耳根也红了起来。
他强自转移话题:
“你、你少来!你还没说,你在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殿下适才来此,是为何事?”
褚岁聿却不答,反而柔声反问。
“你别想转开话题!”
谢观鱼瞪她。
“好好好,”
褚岁聿从善如流,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笑意,
“当时在狱中,确是因为我协助梅大人勘破了些许线索,那两位女郎才对我多有照拂。若非如此,殿下您想,牢中犯人众多,她们二人难道会对每个人都如此尽心吗?”
“哼,你都帮她破案了,她却只给你这点优待,与旁人无异,可见她只是在利用你罢了!”
谢观鱼恨铁不成钢。
“是吗?”
褚岁聿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又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信任,
“殿下您不了解梅大人,她为人光风霁月,待我们这些身陷囹圄之人亦是仁厚,从不打骂——”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谢观鱼忍无可忍地打断她,语气急切,
“旁人将你推出来顶缸,你竟还替她说话!若非梅家遭难,梅久臣怎会将你推至台前?你的功劳,险些就全成她的了!”
褚岁聿微微挑眉,脸上浮现出一种“恍然大悟”却又带着点茫然的神情,喃喃道:
“原来竟是如此吗?多谢殿下点拨。”
“蠢货!”
谢观鱼看着她这副“后知后觉”的模样,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挑剔的目光里带了些关切,
“梅久臣给你丢了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你待如何?”
褚岁聿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河对岸那精致的楼阁,眉宇间染上轻愁:
“梅大人让我去那觅花斋寻个人,说此人身上或有关键线索,还嘱咐万不能打草惊蛇。我正于此犯难呢,”
她语气带着几分自嘲,
“方才也是心烦意乱,想去沽酒一杯,暂解愁绪。”
“为何发愁?”
谢观鱼不解。
褚岁聿摇了摇头,神情窘迫,声音也低了几分:
“听闻那觅花斋门槛甚高,我……我未曾去过,加之如今身无分文,实在不知该如何进去。”
她说着,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空荡荡的衣袖,姿态楚楚可怜。
谢观鱼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身为褚家女郎,竟会身无分文?”
“是啊。”
褚岁聿坦然承认,眼神清澈,不带一丝杂质。
“秦子夜未曾为你安排贴身侍女吗?月钱皆由侍女按月支取啊?”
谢观鱼更觉奇怪。
“原来还有这般规矩。”
褚岁聿恍然,眼眸随即微微黯淡,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伤感,声音也轻柔下来,
“尚父待我自是极好的,只是他平日事务繁忙,与我不甚多言。”
——阿琦好像和她说过,她后来忙着干什么去了?然后就忘了。
谢观鱼闻言,脸上顿时涌起真切的气愤:
“秦家与裴家皆是一丘之貉!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你可千万不要着了秦子夜的道!”
“不会吧?”
褚岁聿微微睁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又带着点急于为长辈辩白的急切,
“尚父昨日还特意让我与小弟一同去踏春呢。”
“什么?你初回褚家,他竟让你去参与那般幼稚的聚会?”
谢观鱼的声音拔高,显得愈发焦虑,
“帝都的聚会岂是能随意参与的?你这蠢货不知道其中关窍。你去了吗?”
“自然是去了的。”
褚岁聿点头,神情依旧单纯。
“蠢货!蠢货!蠢货!”
谢观鱼连骂三声,气得跺脚。
褚岁聿抿紧了唇,微微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写满了委屈与无措,小声辩解:
“可是,尚父说——”
“别听他说的!”
谢观鱼斩钉截铁地打断,语气带着保护般的强势,
“往后秦子夜让你做什么,你一概莫要听从!”
他看着褚岁聿那副懵懂无知却格外惹人怜惜的模样,心头一软,语气不由得放柔了些,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担忧:
“你怎的做事全然不长心眼?这般下去,迟早被她们啃得骨头都不剩!你也就是在破案上还有些许能耐了,真是个,让人操心的蠢货。”
他越说越觉得褚岁聿处境危险,当即决断道:
“罢了,你别伤心了。此事我替你设法。我给你寻个稳妥伶俐的小侍女,聚会之事你也不必忧心,等我消息,我自会为你安排妥当。”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侍女手中那个沉甸甸的荷包夺过,塞进褚岁聿手里,
“这个你拿着,应应急。”
“殿下,这如何使得?这是您的私产……”
褚岁聿推拒,眼神恳切。
“给你你便拿着!与本君客气什么!”
谢观鱼态度强硬。
“如此……多谢殿下厚爱。”
她这才感激涕零地收下,将那荷包紧紧攥在手心。
“总之,你往后需得多长个心眼。”
谢观鱼絮絮叮嘱,末了,还是解释了一句,
“我今日出宫,本是去探望堂兄。同龄人里,只有他和我关系要好。”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
“方才远远瞧见你的身影,唤你你却不应,这才跟了过来。”
往常都是母凰、父君和阿姊照顾他,父君将那些交往的关窍细细掰开和他说明,自己还从未像这样为她人谋算过。
看着褚岁聿,他心下软了些:
“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别怕。我走了。”
“嗯,殿下去忙吧。”
褚岁聿眼里漾开了真切的笑意。
真是的,听到我鼓励她,就这么开心吗?
谢观鱼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才离开。
待看他走远了,褚岁聿终于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种娇生惯养的儿郎,她实在应付不来。而且,娶儿郎的话,也不能娶皇子啊。驸马是没有实权的,没有前途的。她可是要光宗耀祖的。
她接着看向对面的楼阁,发起愁来:
——晚上要是杀了人,该怎么逃呢?
……
入夜,市河两岸的楼阁次第亮起灯火,映得水面碎金流转。
觅花斋临河而立,朱红栏杆上悬着琉璃灯,将这片河段照得如同白昼。
柳青衣拽着褚岁聿的手臂,指尖都泛了白,她望着那挂着“觅花斋”匾额的门庭,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褚大人,您狎倌便狎倌,何苦拉上我?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这门槛踏进去,街坊邻居知道了,还怎么给我相看夫郎。”
褚岁聿斜睨了她一眼:
“今天那二两银子拿的可爽快?”
“那是那位五皇子给的,不是你给的。”
“他给的就算是我给的,快进去。”
见柳青衣还是扭扭捏捏,她不耐烦地把柳青衣拽了进去。
香风扑面而来。
褚岁聿朝她使了个眼色,柳青衣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那个正在揽客的龟公,凑近她耳边,柳青衣忍着痒意,听着她压低了声音道:
“去问那个龟公,你是来找韩艽的。”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柳青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警惕地道。
“没有,就是找个人。如果没意外,他会直接把你赶出去。”
柳青衣听到“赶”,眼睛一亮。
看着她好女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就义的模样,褚岁聿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顺手揽过了旁边一个男子的腰:
“郎君今年芳龄几何?”
这觅花斋里的男子果然名不虚传,各个都如花朵一般。她放眼看过去,有的衣裳清凉,她隐约还可以看见腹部上的薄肌。
——现在风月场所都这么严苛?做小倌还得锻炼身体。
——哦哦哦,是得锻炼锻炼腰。
不再多想,看向了怀里这里。她随手捞的,长得也很是不错。
顺着他的肩头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柳青衣在与龟公说着什么。
“奴二十了。”
“我看不像。”
“女郎觉得奴多少岁。”
“我看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男子一愣,有些不解,
“为何是婴儿?”
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蓦然红了脸,勾着她的腰带就往楼上走。
她回头看了一眼,柳青衣已经被人拿着扫帚赶了出去。
旁边抱着琵琶的男子看见他勾搭了一个这么优质的,有些酸溜溜地道:
“李卿,你手还挺快。”
“桃卿,你就不要想了,这位女郎与我有缘。”
李卿有些得意。
褚岁聿跟在他后面笑着,经过桃卿时,朝他飞了个媚眼:
“结束了就来找你。”
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个龟公已经往楼上走了。
桃卿被她勾的心花怒放,还想和她调个情,她就被李卿拉走了。
经过转角时,李卿还在和她调笑,突然看见了来人,顿住了,唤了一句:
“芍卿。”
褚岁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也愣了一下:
“星离。”
能让褚岁聿愣住的人不多。
不外乎,这个人,她认得。
准确地说,她睡过。
她在几年前,有一段时间,既不是燕家的嫡小姐,也不是东越王的东阁祭酒。
那时候,她离开了燕家,暂时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便学着话本子里的样子,干脆做了个游侠,持三尺长剑,斩世间不公。
有时替一些闺阁男子惩罚渣女,要一枚香吻做报酬。有时劫富济贫,伸张正义。
一次她以为很轻松的伸张正义,差点送了命,逃跑的时候被人看见。
因为她身后的披风有些像燕子的双翼,民间也给她取了个“燕侠”的称呼。
她一寻思,还挺合适,就这么用着了。
她养好伤后,宿在一个后土娘娘的庙里修养,顺便帮后土娘娘试试贡品的味道。
听到一个郎君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和后土娘娘说话。
她听完了。大概就是他母父要将他嫁给当地一个豪族,那位豪族已经年过半百了,他才十八岁,自然不愿。
他今天出嫁,没想到他买来的侍从愿意替他出嫁。
他在家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侍从太过可怜,在庙里哭一场,彰显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良知。
她听得几乎作呕。
却对他口中那个傻乎乎的侍从有些兴趣。
等她潜入新房的时候,正巧看到,一身红衣的新郎举着一把小斧,将新娘剁成了几块。
“你也是来杀她的?不好意思,我先来一步了。”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昳丽的脸上还溅着鲜血,顺着白皙的脸颊一直滑倒了唇角,他朝她笑了笑,血液便从唇角边滑落。
真是好美的一个美人啊。
她听到了自己吞咽的声音。
随即她指了指身后:
“要逃吗?”
他眼睛一亮,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时的她,对美色实在欲罢不能,而且还是个这么美的。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是不是那个公子忮忌星离,才哄骗他去替嫁。
她和星离说起来的时候,他眉眼弯弯,食指微曲,掩住了嫣红的唇瓣,微微偏过头,无奈地笑着,笑得那挂在身前的辫子都一颤一颤的,胸腔在笑意下起伏,身上的银饰随之发出轻微碰撞的声响,混在那勾人的笑声里。
美色误人啊!
那时候她没什么钱,众所周知,游侠是没有几个子的。她只能给他打各种各种的银饰。
她曾经真的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幸福。她什么都有了。
功名利禄都算什么啊,都是燕家的长辈们要的。
她燕绥之,只要自由和星离。
她曾经得罪过的那个大人物,可能是缓过劲了,发了一张追杀令。
五百两,有人接了。
她那时候,竟然有些害怕,害怕会牵扯到星离。
星离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害怕。
就在月夜下,就在一片芍药花圃里,星离把自己都交给了她,似乎是知道没有明天,他一直缠着她。
最后他在她耳边哼哼唧唧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那里好像坏了。
她低下头,仔细看了又看,安慰他,就是红肿了,明天就好了,没什么关系。
她从旁边折了一朵尚且没被她们折腾到的芍药,戴在了他的鬓边:
“好看。”
星离摸着鬓边的花,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她,看了很久。直到天上落下了一滴水,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以为下雨了,起身拉着他去躲雨。
他不动,低着头,道:
“燕娘,逃吧。我出手,从未失误过,这次也不会例外。”
说完,他抬起头,他在笑,可眼里都是水色。
天上没有下雨,她的世界下雨了。
然后,她很窝囊地逃了。
不逃命等死吗?他一看就是傀儡,就是他不会杀了她,等大部队来了,她还是一个死。
追杀令止于她踏进东越王府的那一刻。
后来,她是东越王府的东阁祭酒,也是东越王的准儿媳。只要她不离开东越王的地界,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只不过,后来她才发现,原来东越王是她遇见的最大的危险。她不得已再次踏上了逃命之旅。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绕回星离。
她从一开始见到星离,就知道他不简单。有哪家简单的小郎君,会笑着分尸?会杀红眼后连她都拉不住?还在埋着尸体的芍药花圃里和她滚床单?
可她没有问过。恩爱两不疑。
她们初见时,他是星离,她一见钟情的也是星离,那就够了。
“刚才远远瞧着是你,没想到还真是。”
芍卿倚在护栏边,朝她柔柔地笑着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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