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春

　　醉仙楼，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处处留情，嬉笑怒骂，皆承欢愉。

　　后院的一处楼宇，就显得冷清。

　　“白员外可花了大价钱送你来学艺，让你弹你就弹，怎么还不知好歹呢？”

　　嬷嬷一个巴掌扇在叶棠梨脸上，顿时惹了大片红晕。

　　叶棠梨驳道，“嬷嬷您示范错了，胡笳令是离愁别恨的思乡曲，不是摇尾乞怜的靡靡音。”

　　嬷嬷怒了，那额上的皱褶也就愈加明显，匀匀抹着的细粉也就沿着脸上的沟壑陷了进去，她对这首曲子的改编，想当年在京城也是名噪一时的，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在她的地盘指摘她的不是。

　　“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一只案板上待宰的羔羊，还由得你选？”

　　叶棠梨纤长玉指抚上泛红的脸，眼底铺上一层厉色，质问道，“嬷嬷你只当我是任人宰割好欺负的羔羊，可我现在还有价值不是吗？”

　　嬷嬷抄起身旁的木棍就要抡去，一阵敲门声赶紧叫了停。

　　明媚女声道，“许嬷嬷也是我醉仙楼的老人了，怎的这般不会审时度势，这人若是伤到了，可要养好久呢。”

　　“春华姑娘不在前院迎客，来我后院耍什么威风？”

　　来人约莫二十来岁，身姿窈窕，通身金玉在步履间叮当作响，脸上化着京城时兴的芙蓉妆，一双狐狸眼加之上挑的柳叶眉，一颦一笑，妩媚浑然天成。

　　她理了理裙裾，旁若无人坐了下去，末了才从口中吐出一句话。

　　“许嬷嬷年老色衰，怕是难担这教习之任，我已向白员外请了令，让我来教，就不劳您费心了。”

　　嬷嬷憋气憋得脸上青紫，却也不敢再说什么，愤然摔门而去。

　　待走的远了才敢怒骂，“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竟然搭上了个白员外，看你再年长几岁，还有没有人要你！”

　　她气不打一处来，又使劲踢了踢石墩子，一个没留神却被绊倒了，囫囵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匆匆离开。

　　飘到醉仙楼的另一个叶棠梨被这一番景象吸引住了，越看越觉得有趣，把要寻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记得春华，是她在这醉仙楼为数不多的，可信任之人。

　　春华看着栽倒在地的叶棠梨，眼底都是心疼，搀扶着她起身。

　　叶棠梨细细观察眼前之人，眼中的疑惑似要溢出。

　　像魂灵一样飘着的叶棠梨看着那时的自己，忍不住吐槽，“怎么看着颇有些碍眼呢，都快把‘我怀疑你’四个大字刻脑门上了，我那时候是如此这般？”

　　春华神色不似刚才那般，反而温柔了几分，坦诚解释道，“棠梨，我不是因为白岐的命令来的，我是受你母亲所托而来，”她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佩，“你看，这是你母亲给我的信物，我将它交给你。”

　　叶棠梨握着还有几分温润的玉佩，“我母亲怎么会跟您认识？”

　　春华莞尔一笑，自嘲道，“是啊，我们怎么会认识呢？”

　　春华虽然笑着，可叶棠梨却隐隐觉得有些伤悲，像一簇开得正盛的海棠，可过了一夜，难保不被凛凛寒风吹的七零八落。

　　“就这么说吧，你的母亲，是我的挚友。”

　　“挚友？”

　　叶棠梨在脑中回忆着，可从来没听母亲说过，她还有一位挚友。

　　“旁的经历，你不用知晓。我要告诉你的是，白岐此前就时常出入醉仙楼，掌握着这京城消息网，因此也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他想培养你作为一枚棋子，便于他笼络人心。这些，你母亲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叶棠梨点点头，这些年，她其实隐约窥见了一点端倪，却始终不敢相信，白岐那么无情。

　　“你母亲那天偷偷跟随白岐到这儿来，我还在为客人抚琴呢，”春华收起了笑容，却有些春风得意，“她一下就认出来我的琴音。”

　　“白岐流连青楼，母亲没有为此难过吗？”

　　春华嘴角微扬，“夫妻之情，不过都是逢场作戏，你母亲怎么会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不高兴。”

　　“棠梨，世事无常，你母亲不能让白岐收回决定，只能委托我来告诉你，要想得到命运的馈赠，机会，就得靠自己去抓牢了。”

　　“什么机会？”

　　“三月后，京城夜宴，你需得借那歌台，攀得高枝。”

　　“好，我定不负母亲所望。”

　　魂灵一般的叶棠梨思绪飘远，她的确办到了，三月过后，一舞动京城，赢得风头正盛的兵部尚书之子——陆崆的青睐。

　　白岐早在冀县就对叶大人妒忌非常，一直在暗处等待时机，霸占他的妻子，折辱他的女儿叶棠梨，原是只想让她学这青楼妓的做派，为他添一副打的出手的美人牌，想送时便送出去，没想到她能耐不小，还靠上了一尊大佛，但本着逐利的商人本能，他也只好点头同意。

　　让她做回了，叶棠梨。

　　悠扬乐声丝丝缕缕飘到窗外，诉说异地悲凉，忆故乡景象。

　　引得路人驻足，勾起神伤。

　　街上一人衣袂飘飘，苍色长袍把那张脸衬得更加脱俗，恍若仙人下凡，也来聆听琴音。
　　叶棠梨眉眼带笑，自窗棂飘出，追了出去。

　　街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但若视线只聚焦于一个身影，世间万物就好似蒙上了一层雾。

　　从闹热繁华的街道，到野狗抢食的小巷，再到静谧荒园，最后又回到最初那个处处笙歌的花楼。

　　叶棠梨就那么凭着自己的感觉，找了一路。

　　谁让他是这个梦里唯一的变数。

　　男子在摇曳多姿的花红柳绿中穿梭，即使他亦是一具灵体，对她们而言只是一缕绕过发丝的清风，他也不断缩着身体，不会轻慢了她们。

　　叶棠梨轻轻拍了下他的肩，似落下的梨花。

　　“这位仙长，怎的无端入女子清梦？”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来自草木山川的芬芳，然后再是众多花香溺入，他们的眼神，也像这味道一般交织在一起。

　　苍梧鱼微微挑眉，就那么怔住了。

　　叶棠梨笑意更甚，愈加大胆，一双清亮含波的眼睁得大大的，“你怎么不说，是我日思夜想所致？”

　　苍梧鱼对着那双眼，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聚到顶上，一颗心就要跃出。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况且，还是女子。

　　他急切挪开了视线，咳嗽了几声，压了压嘴角，心里想着，一定要去山海阁那书堆里找找，为什么自己会这样。

　　苍梧鱼故作镇定，“这里不便说话，我们去别的地方。”

　　叶棠梨故作疑惑，径直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苍梧鱼微微抬起一只手，抓着叶棠梨衣袖的一角，逮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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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莹莹月光是撒在石板上的细盐，徐徐而来的晚风，扬起的是，土地的滋味。

　　清风明月间，佳人在侧。

　　“魇兽？入我的梦境？”

　　苍梧鱼点了点头，语气平淡，“你三日昏沉未醒，梅霜怕你出了什么事，就向宗门上报，我猜测是魇兽作祟，就来你梦中查探，现下这里的情况，我的判断，应是属实的。”

　　叶棠梨抬头翻找脑中的记忆，却好像没记住这魇兽，“魇兽是何物？”

　　“魇兽诞于幽谷，吸收满月精华，千年得出一只，最是喜欢窥探他人记忆，入梦扮演一个角色，至死方休。”

　　叶棠梨不解，“等它死还是我死？”

　　“你。”

　　“不过你放心，魇兽实力不强，只有让人沉溺梦境的能力。”

　　“山谷里那么多人，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苍梧鱼思索了一番，得出结论，“嗯，可能是你的梦比较有趣。”

　　叶棠梨叹了口气，“行，那我怎么做才能苏醒？”

　　“简单，你只需抓出魇兽，杀了它。”

　　“就这么简单？那我直接把这里所有人都杀一个遍不就行了？”

　　“你我现在都是无息无识之灵体，这里任何一个人，都碰不到。你只有戳破魇兽的伪装，才有杀掉它的机会。”

　　“那要是找不到怎么办？这里那么多人。”

　　苍梧鱼回答的认真，“要是找不到，我会入你的梦，来陪你说话。”

　　叶棠梨看着面前这张脸，目光炯炯，神色自若，想来并不是假话。

　　她收起一丝惊诧，调侃道，“仙长看着冷冷的，没想到心却是捂的挺热。”

　　没等对面说话，叶棠梨背过身去，大步向前，伸了伸懒腰，转了转脑袋。

　　“好意我收下了，但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戏子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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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天明，光阴又流转了三月。

　　草长莺飞，春和景明，万绿吐新。

　　京城前所未有的热闹，到了春日夜宴的时候了。

　　醉仙楼，为了筹备夜宴，特地闭楼一日。

　　前院的舞台，簇拥着烟红柳绿，齐齐抬着头，或是观赏，或是学习，又或是妒忌，都把目光投向台上的一抹青绿。

　　叶棠梨颔首低眉，面上戴着青纱，信手续续弹奏乐曲，本是一张润玉般清纯可人的脸，只露出轻挑的烟眉，上扬的眼线，额上描深的青记，平添了几分妖娆妩媚。若隐若现的朱唇，一翕一张间，颂出天籁之音。

　　春华看着台上引人瞩目的叶棠梨，欣慰不已，颇有种胜券在握的快感。

　　“诸位要是觉得乐曲不够勾人心弦，我还教了棠梨一支舞，随后大家可一饱眼福。”

　　叶棠梨魂灵一般随风潜入，苍梧鱼也紧随其后，为这场戏，鼓了鼓掌。

　　“我看这就不必了吧，演我还没演累吗？”

　　台上的叶棠梨面色如常，似乎把外界隔绝，放下琵琶，准备摇曳身姿。

　　苍梧鱼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叶棠梨双手一摊，“我弹的曲子，没那么难听啊。”

　　台上之人先是舞姿翩翩，青袖着笔，在空中画出山水，转以蹁跹，飘飘然若晴空回雪，待她自然解下掩面薄纱，回眸一笑，寒意散去，春色满园。

　　苍梧鱼又问道，“那你来评评，这只舞又如何？”

　　叶棠梨音量加大，“自是没我跳的好了，你凑合着看。”

　　台上的“叶棠梨”脸上还噙着笑，若不是脸上划过了一道泪痕，一切都可以继续。

　　随后，天旋地转，所见所感，皆化为无尽无边深黑，万籁俱寂，只听见“叶棠梨”心脏跃动。

　　她哭声凄厉，从“叶棠梨”化作五岁一般高的小儿。

　　小儿语音低沉，带着愤恨，“我演的还不够像吗，最精彩那出戏还没上呢，你为什么要戳穿我？”

　　叶棠梨无奈反驳，“那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给你这戏本的，愿不愿意她的旧事重提？”

　　“等你死了，梦散了，我就演不了了，你为什么不成全我！”

　　魇兽幻化黑烟做成琵琶，拨动细弦，粗狂琴音，声声入耳。

　　叶棠梨只觉头痛欲裂，她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不时滚动起来。

　　苍梧鱼入梦只能言语，不能动用息识，看着挣扎在地的叶棠梨，吟诵起静心咒来。

　　“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注①）

　　叶棠梨忽的觉得头没那么疼了，支棱起身子，一步步朝着魇兽走去。

　　魇兽嗤笑道，“你不能用息识，拿我有什么办法？”

　　叶棠梨越是靠近魇兽，琴音就越是磨人，但好在苍梧鱼也跟了过来，耳根子清净了不少。

　　“谁说我没办法？”

　　魇兽往后退了退几步，叶棠梨小跑上前，抓住她的一只小手，随即将那只手洞穿她的身体。

　　“我可以帮你杀了你自己啊。”

　　叶棠梨的声音在魇兽耳边回响，她低头看着有着一个孔洞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消散。

　　叶棠梨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觉得一身轻，她也短暂的，杀了她自己。

　　她向消散的魇兽招手告别，“不过，谢谢你选择出演我的这段人生，但愿你来世能活出自己，再演一出好戏。”

　　苍梧鱼见幻象飘散，正欲离去，脚步还是顿了顿。

　　“那你，可以把你的从前，只做一场戏吗？”

　　叶棠梨眸色沉了沉，却是不答，笑着反问道，“倘若仙长把我这话本看完，也演上一演，不知，还能不能问出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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