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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独明
崔宁独立在西市一处高塔上,脚下万家灯火,辉煌灿烂。
白日里,她刚一踏入鸿胪寺,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几道审视的目光。她装作无所察觉,镇定地讲着明教经典,当讲到“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时,台下那些世家子弟与官员们的姿态无可挑剔;但当讲到“明尊降世,涤荡浊流”时,一位身着浅绯官袍的官员却轻轻嗤笑了一声。
崔宁不确定自己当时有没有停顿,她只记得后来那官员主动上前,言辞礼貌客气。
“崔仙子妙论。本官愚钝,尚有些疑问想请仙子解答。譬如这‘涤荡浊流’,不知仙子欲以何为器?”
“素问仙子刀法卓绝,凌厉无双。仙子莫不是欲以长刀……来试这长安之重?”
那官员字音咬得极轻,笑意温和,仿佛真心请教。
长安之重。
崔宁面上也挂起得体的笑容:“明尊教诲,在心不在形。涤荡之举,首在涤心。”
“原是如此,”官员恍然点头,脸上笑意更深,“是在下狭隘了,还以为仙子要效仿江湖豪客,快意恩仇呢。”
不要生气,不要害怕,顺势而为。
她记得自己当时和所有人一样笑着,袖中的手却握得很紧。
一位衣着华美的宗室贵女随后拉起她的手,真心实意地劝慰:“崔姐姐,何必与那等酸腐文人计较?他们读多了圣贤书便是这般模样。姐姐风姿卓绝,当随我们多参加些花会诗会才好,这长安的风光可不在庙堂,而在坊市之间呢。”
——坊市之间。
她想起前几日在西市,亲眼见到几个地痞向一户卖胡饼的粟特人收取“平安钱”,气焰嚣张。她下意识按住刀柄,随行的明教弟子却死死拉住她的手臂:“奉火使不可!若在长安当街动武,无论缘由,我等皆难逃干系!”
于是她当时只是看着,看那粟特人惊恐而麻木地掏出铜钱,看那地痞扬长而去的背影。
明尊啊,我的力量,究竟该如何使用?
自月轮陷入流沙后,她的配刀便只剩下一把日轮,此刻正沉沉地坠在腰间。
她又张开手掌,虚虚地握了一下。这双手能在匪患处挥舞双刀斩落宵小,能在大漠中摸索水源感知风沙,却依然撕不破长安的大网。
她忽然想起当年金水水寨里那伙被肃清的伪教徒,又想起洛道流寇营地里燃尽一片的火焰。那时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这张网,便足以有所应对,可如今才堪堪感受到整张网的重量。
明尊啊,您让弟子东来,目睹这一切却又缚住弟子双手,究竟欲弟子何为?
风声过耳,裹挟着长安夜特有的香粉味。
她闭上眼,回想起自己初来中原的情景,想起大光明寺刚落成时的盛况,那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开拓的豪情与纯粹的信念。她又想起师尊将象征传道重任的“奉火令”交予她手中时,对她郑重道:“阿宁,此去中原,如星火坠入旷野,望你不熄不灭。”
檐下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孩童啼哭,还有妇人安抚孩童的异域话声。崔宁恍惚了片刻,她知道这官舍附近居住着不少异域的商人和使节。
她忽然想起白日在鸿胪寺门外,看到的那个因为语言不通而被胥吏刁难的胡商。她上前为那胡商解了围,看到那双浑浊眼中迸发出的光亮,与她在大殿里那些客套疏离的眼神截然不同。
——怜我世人,飘零无助。
我大概不需要成为长安人,也不需要挑战长安的规则。光明并非只能是焚尽一切的烈日,也可以是人间点燃的明灯。
崔宁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迷茫与挣扎悄然退去。她向后倒去,在夜空中直直下坠,听嘈杂掠过耳畔,落地无声。
深夜的大光明寺分外寂静。崔宁推开了书房的门,点起烛灯,又在桌上铺开了三张纸。
第一张是写给师尊与教中长老的密信——“长安形势复杂,当调整传道策略,侧重商贸联络、医药施舍、法律援助,以切实善行赢得人心,逐步扎根……”
第二张是列给下属的指令——“明日起,系统搜集整理当朝涉及贸易往来的律法规章,尤其是与西域胡人相关的部分,并联络城中信誉良好的通译与讼师,清点教中可用的药材与懂得医术的弟子……”
第三张是写给自己的——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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