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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是一阵又一阵的细语,被外面的诗颂碾碎而后倾倒在耳边。他们在逐字逐句地推敲眼前这位女士的话,似乎是他们的消遣一般。我想在殁末境内当个牧师也得有外交家的水准才行。我的朋友为我解释道,
怀特和红莱不一样,今天本就不是专门布道的时候,怀特的日子要往后推一天。今天是为死神服务的人回来的日子,是来洗净灵魂的。我想他们不需要这些,他们晃动不停的脑袋,摆弄自己的衣领。到后半段,他们靠着椅子或者躺在地上,睡得很沉也很小心——这不是他们不尊重的表现。他们的每日奔波在命运的缝隙里,解决他们的神传达下的将死之人。此刻却能睡着。我的朋友继续补充了几句。
有时,疲倦也会侵袭上我的心胸,如果一定要一个比喻,那便是我和蒙伦睡在一起时的感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沉睡,就像我离不开他的臂弯一样。
“殿下,结束了。”
我靠在椅面上,随意地回答了他。教堂里的歌声也快到了末尾,我却还是想躺在这里,像现在睡着的人一样,平静地使自己的胸膛起伏,呼一口久久未能感受过的空气,这是教堂里桂花的味道。我感受着,宁静的内心,感受着桂花的香味。
接下来是殁末怀特家族的款待,厨师们精心地把菜肴的颜色搭配成一幅画卷,眼前正是如一弯泉水流过鲜花盛开之地。我并不可能尽情享受这份菜肴,它们的美丽都是为了衬托领主们的交谈,那些话语压过了鲜花,让这些鲜花像是拜访完死去之人后,人们留在墓地独自凋零的花朵。
我的好执事提醒我,他的手指点了下远处的怀特继承人:陛下希望你考虑一下。
他是现任怀特领地领主的独子,埃迪平奈·怀特,跟我一样的黑发,但他的眼白是漆黑的,琥珀般的瞳孔。我举起酒杯,走向他,“尊贵的王子,我是艾罗伊复利亚·利撒莱宁,能来此与您寒暄是我至高的荣幸。”
距离白军被当成全大陆公敌之时已经过去了十年,在我突破奥卢人信仰的白城之后,逐步攻占其他地区,而洛尔家族的战败加快了普洛斯彼德的失败。当我宣布能够完全切断在乔森的白军供给时,普洛斯彼德投降了。依据肯伦斯蒂的指示,所有参与者要到皇都进行审判,这便是这场战争的句号了。瑟内维夫会带着普洛斯彼德,而我会带上普洛斯特,前往皇都。
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也是我占领白城的那一天,信鸽送来噩耗,皇后诞下孕期长达数十万年的孩子,随后她变死去了。皇后来自德尔伦罗家族,她在第一任德尔伦罗精神殒没之时,也迎来了自己的死亡,正是像普洛斯彼德还未命名的孩子。
在路上,我想到了很多,比如我的哥哥,他正在当任皇都骑士,他已经在试炼中夺得头筹,人们预言他将会成为最年轻的总督。我本以为会在战场上遇到他,这么大的内乱肯伦斯蒂不至于毫无反应。事实上,他的确没有丝毫的动作,那时凯尔还没有回国,他告诉我,皇都不会插手内乱,只有外敌入侵之时,皇都才会出兵。我们的大皇帝,做的最多的就是沉默。这是我第一次去皇都,蒙伦短暂人生中的四分之一都给了皇都,他在首都医学院里又留下多少美名。最终我都没有踏入学院,我站在高塔上,是随从将那里指给了我,我看了一眼,便走了。
审判处理了几个首要的战犯:普洛斯特逃脱了惩罚,他在法庭上自杀了;普洛斯彼德将会带着他的几个高级将领前往最北境。那跟流放也无差别了。洛尔的几个领头人也趋同。之后,洛尔的辖地将会由皇都派人驻军。德尔伦罗对此极为不满,肯伦斯蒂坐在首位安静地听着他们的控诉,最终等他们再也说不出什么后,他说道:
你所希望的惩罚已经在那年的饥荒得到了偿还,你们希翼的毁灭也已降临,德尔伦罗和奥卢格里之间再无胜负,一切皆已结束。
我在皇都还是碰到了哥哥,他身上的气质仍然没有变过,他还是令人惧怕以至于身边没有什么跟随者。我匆匆从他身边路过,就像我于他的生命一般。他的选择将会使他活到万年之后,或者是永远。我在匆匆间记住了他的新名字:赛太。瑟内维夫引以为傲的儿子,消逝在了过去。
我与怀特继承人的聊天并不顺利,他似乎都没什么意愿与我待在一块,他低着头,迟迟不望向我。这是一种极其傲慢的姿态,但他不以为然。他最后还是认真回应了几句,“我没有恶意,但直视我的眼睛,你的灵魂会被死神夺走。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放下酒杯,在人群的嘈杂声中,捏住了他的下巴,他被我吓到了,我抬起他的脸。“死亡在你的手里就是怎么轻易的事吗?只要看着你的眼睛,就够了?”
“不,不,不!”他撇开脸,“你只会变成我的一部分,因为死神给予我们的特权,令我们必须要与别人的灵魂相融。那样也是在杀死我们自己。”
我的手探到他脖子,轻轻覆盖在他的喉结上,手指挑着他的下颚,俯身贴着他的耳朵,看着耳朵上红潮一片,“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这位死神的使徒。”
他没有抵抗,双手握拳搭在大腿上,他似乎咬上牙,话里却没有责骂而有一股骄纵,“真是大胆,你在人们面前就这样调戏我?”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出了大厅,接着进到楼上的房间里,我看着他慢慢地贴近,身上所有的温度与我交汇在一起。我的心狂跳不止,但,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全身也像僵住了一样,他的手停在我的腰间……
我发现,就刚刚那一点时间,我失神做了一个“清醒”的梦。我坐在继承人的对面,周围的嘈杂声仍然没有变化,他的座位已经空了。啊,在萨穆斯要小心。在这里的人,意志力不够坚定就会轻易地释放自己的欲望,除非是心底里干净到极致的人,我显然不是这种人。怀特都有独特的感受力,继承人离开的原因我大概能猜到了。我的内心竟是这样的吗?我也的确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上一次,还是蒙伦活着的时候……是我还没有跟他分手之前的事了。瑟内维夫和元老院的人也的确在为我的婚事着急了,他们希望我能找到一个丈夫,甚至不要求任何多余的,他们希望只要他是能听话坐在王后位上的人都够了。但我得结婚。
只有维林一个后嗣令他们感到担忧。
在这段少数不多的出游日子里,我慢慢地感受着周遭的变化,一切都好像还是如梦初醒一般,所有的人、事都回归了日常与鱼贩砍价的那一刻,那是我坐在马车里记得的街区里最有映像的地方。那一场战争仿佛就是一场梦,而我与蒙伦,也像一场,绵长的梦。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寻常的样子,即便是硝烟四起的德尔伦罗辖区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海运,西碧的天空上偶尔会有巨龙飞过。
我还是要找个人结婚。
在所有适婚男子中,我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但这种事,怎么想都是离谱的。那些未曾谋面的男子因为我的青睐就必须献上自己,他们也许还会称此为殊荣。我记得瑟内维夫对我说过的话,她觉得我可以随意丟蒙伦而去也可以强留他,因为我,是利撒莱宁。这个强硬而又极具威严的姓名竟然可以用于行驶这样的便利。
马车驶过街头,萨穆斯临海而居,海鲜也属此处是最为鲜嫩,渔贩的叫卖声穿透了弥漫在石缝里的腥味,他们清朗的声音拎起这片区的燥热,清爽的感觉一下便来了。我的骑士低头掩鼻,我伸过头看向窗外,那是我重伤后第一次下地走路时的感觉——我还活着。在鱼还在跃动时,鱼贩的刀子砸断了它的生命。
利撒莱宁却从未自恃高贵,这个姓名从不排斥别人。除却在战争时期,利撒莱宁从没有做过联姻,甚至是可以称为自由婚姻。如果不是现在紧张的形势,这种大雾过后人还没恢复正常呼吸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来催我的婚。我可以在街上随便找一个人。
在殁末,这个信奉死神的吊诡之地,遍地都是有所求的人,那些都是无法靠人实现的“所求”。我曾在此与一位刺客交谈,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疤痕,说话的声音像海风鼓来的海盐,他不怎么动面前的酒,一喝就是一杯。“塞尼穆斯下,关着一个老人。他是我们最伟大的刺客,他受了诅咒,他英俊的面容变成了火烧过的模样,他如雕塑般健壮的身躯变得瘦骨嶙嶙。只有为他下诅咒的人亲吻他,他才会复活,而那时他的性命会有那人相连,他绝对不能违背那人的意愿。”他喝了一整杯酒,“他一旦苏醒,会按照命运的轨迹爱上给他下诅咒的人。”
在他交谈期间,我大口喝了半瓶朗姆酒,坐着像个海盗一样,右脚架在椅子上支着拎着朗姆酒的手臂。我起先不会注意到这些,后来有个孩子端着画架走到我面前,他把我画下来了。刺客略微观察了画,画上没有他的任何信息,他回过头去。我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金币。
“好公主,别给他那么多,因为他这辈子不会再遇上你这么慷慨的人。”
顿时,我大笑着,“你倒是考虑得妥当。”我打开口袋,拿出几块金币,男孩没有过多的话,拿走跑了。我看着靠在桌边的画,绕有兴味地说道,“给他下诅咒的是怀特王族。”
“那您说,谁是能命令他的人?”
眼前河流里划过一艘满载货物的小船,他们靠到岸边,接连送了几个箱子上岸。
“呃……是公主。就是怀特王族上万年,那些长相从来没有变过的公主。你给我再补充补充,说说全。”
“命运之神诞下死神,随后祂为了更好编写未来的命运,降下自身于这片大陆。她化为一位伟大的神谕者,游荡在当时还未统一的大陆,她与,也就是怀特王族的创始人詹姆·怀特婚配。死神的化身为此堕入人间,他渴求命运之神的眷顾,因嫉妒詹姆·怀特而愤怒,他的化身以他的愤怒为命运编写上全新的一笔,化身便成了刺客。萨穆斯的第一位也是最伟大的刺客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突破了既定的一切,将一切打散,将努斯释放。命运之神为自己儿子的无理行为感到气愤,可祂却发现了随机变量里细微的辉煌,祂容许了变量的存在。祂还是亲自为惩罚儿子编写了化身的命运。伟大的刺客因他强大的力量,名噪一时,向他提要求的人有时要送上一座城,他变得富有,变得权势滔天,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占据一方,他所拥有的土地大致便是后来怀特王族的疆域,但没有人见过他的脸。直到,他遇上了命运之神化成的神谕者,的女儿,他陷入了爱河。女儿能够掀开他的斗篷,摘下他的面具,挑逗他红晕的脸庞,她坐在刺客的身上,低头亲吻他的嘴唇,然后……女儿说‘我知道你有永生的生命,可我很快就会死了,我们如此相爱却无法永远在一起。’刺客下定决心要找到普通人的永生之法,他本身便是死神的一部分,司掌众人的死亡。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规划死亡中的漏洞——那便是自己。他擅用神权为女儿带来了永生,这便是后来所有殁末与死神相勾连的源头。是他的私心,让灵魂有了不灭的姿态。他让女儿的灵魂永生,以她的血脉为缔结,一直延续——这也是所有怀特家的女孩都长成一个模样,也跟死神的联系更深。死神的全部意志无法容忍这种出格的行为,他教唆着女儿。那份诅咒由女儿施下,也是死神对自己的惩罚。女儿想要永远掌控死神的化身,永远拥有他,而死神要封存自己意志中情感的那部分。当女儿死去,而女儿的转世没有来临前,死神的化身便是疲惫而脆弱,直到转世来临,便是化身,也就是死神情感的那部分意志复活之时,但那部分意志,却不被死神本身控制,而是永远地被女儿操控着。当化身沉睡之时,他便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醒时,便会一次又一次爱上‘女儿’。死神也将能够与自己沟通的窗口留在了萨穆斯。”
我摇了摇头,“他们有孩子吗?”
“我不知道。”刺客喝下一杯啤酒,“只有死神自己知道。”他扬着脖子看向我,“你们利撒莱宁有什么故事吗?”
我又笑了,“你这个刺客,去了那么多地方,利撒莱宁的起源不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利撒莱宁不允许刺客进入。”
“伊斯·怀特,他与詹姆·怀特是一对兄弟,当时入侵者四处抓捕奴隶,伊斯·怀特被抓来当角斗士。紫色皮肤,高大,强壮,他就像一只恶魔,在角斗场上战无不胜。后面他被赏赐了公主与另一个角斗士私通剩下的女儿,叫阿佩尼拉娜。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阿佩尼拉娜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对着他说:‘我们都不应如此’伊斯·怀特发起了叛乱,回应肯伦斯蒂的号召,独立战争结束后,肯伦斯蒂将红莱地区作为伊斯·怀特的封地,不过,那个时候人们称呼他为,利撒莱宁。”我望向远处的城堡,“我们不是什么神的后裔,我们的起源便透着血腥的味道。”
这些说完后,我们两人沉默了,呆坐在河边,看着河流上飘过的一切,船只,散落的货物,或是孩子许愿的纸船。忽然,一股灼热的视线突袭而来,我向刺客,他笑着对我说道:
“你想复活蒙伦吗?”
“我会好奇该怎么做。”
“那你想吗?”
“我只是好奇。”利撒莱宁不能染指死神,这是法律上明确写下的。
“如果你能复活他呢?”
我低下头 ,将笑容拉扯到眼角,“我不会这么做。”
有时,我很难想象当时我是凭着什么心理,前往皇都,与肯伦斯蒂做了一场交易。那场交易的具体内容,随着我离开皇都而消逝在记忆里,但这并不归功于遗忘的力量,是我的王不想让我记住。唯一有的存留,便是我的所求。
在前往北境的路上,周遭的绿植随着车马靠近北方渐渐枯黄,最终被一片茫茫白雪覆盖。雪花飘洒在上空,覆盖在我的黑发上,也许我应该带上帽子。雪花黏在头发上,我的黑发不再是黑得纯正,我想我现在的形象大概是像偶尔下薄雪的森林。越往北积雪越厚,我踩下的脚印已经触碰不到地面。眼前是结了厚冰的河流,望去是雪山连绵,我走过冰河,穿行拥有狭窄通道的山谷,山谷偶尔有几朵的冰晶般的蓝色小花从雪地里伸出,没有动物的呼吸,也鲜少见到人。我走出山谷,冰川,我看见了冰川。我快到最北境了。
我站在冰川上,看见了不远处的城镇。从山底吹上刺骨寒风并没有让我感到寒冷,我的嘴里透着白汽,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是滚烫无比的。她大概是惧怕我冻死在极寒之地。
真是神奇啊。
这片城镇是斯诺文中部的城市,他们认为我沿着没人走过的道路来了这里,如果我沿着人铺的道路,能碰上南部的城市。可我还是到了。我向城主打趣道。他为我安排了马车,并指了一条路让我能直达斯诺文的首都,洛林。
我到了洛林后,他们款待了我。在洛林待的第三天,公主告诉我可以前往最北境了。我乘着船,独自划过冰川间的空隙。偶尔会遇上几个人,他们挥舞着锤头,凿下冰川,他们是在获取水源。
终于,我到了要塞。与总督交谈了片刻,他告诉我我寻找的那人的房间。打开门,我坐到他床前的椅子上,那里正对着一个窗子,截取了一框的冰川美景在眼前。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我未来的丈夫。我不能保证他会脱离要塞后能摆脱无趣的生活,我要带他去的利撒莱宁同样无趣,利撒莱宁只比战争要好。我看见他的床前还贴着工作表,上面没有注明休息日,只有一天的日程,他们每日都在做重复的事情。我大概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寒冷,我神奇的身体呼唤我钻进他的被窝,平稳地睡去。我睡去了。
我再次醒来时,周遭已经是漆黑一片,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鞋子被整齐地摆在床边。
“我下午回来的时候,看见你睡在我坐着的这张椅子上。北方严寒,公主,我还记得你重伤在身。”
“所以你体现了你绅士的一面。”我看着他,看着他在冰川和月光下发着银光的发丝,但他一双紫瞳没有先前我见到的那样美丽了,青紫的一片疲劳挂在他的眼皮上。不如我第一次见他的那样美丽了。
“你是……”
“别猜我心思!”我笑着打断他。
他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眼角搭拢在漆白的皮肤上。我占了他的床,他只能在椅子上休息。
“普洛斯彼德·奥卢格里,你很快就要成为我的丈夫了。”
他的手搭到我的额头上,“你那么急吗?自己一个人从皇都走到最北境,上次我见你还是要坐轮椅,身上缠了几圈绷带的人。你发烧了。你可以写信,然后让人把我送到利撒莱宁。”
“啊?”我好像……他从被子下抓出我的手,我的手在发寒,还是他的手太冷了?
“我去再帮你拿一床被子,医师睡了,药品也还没有补给,我会把这事告诉总督,你得自己熬一个晚上了。”他边说一边把水盆里的毛巾拧干放在我的额头上。
我在他出去前,“这里没有别的客房吗?你应该要睡了。我占了你的床。”
他顿了一下,回复道,“你难道嫌弃跟你的丈夫睡在一起吗,我的妻子。”
我又笑了,“所以有没有客房……”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我说的这句话,我看见门被关上,我看见了冰川。我昏了过去。
所以这地方是真的贫寒,多一间房都没有。
第二天,我早早地醒了过来,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我还以为他是给自己拿的。我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在玻璃的窗户上,我的黑发又恢复来北境之前的纯黑色。他还帮我梳了头发。我走出这个四角大的房间,昨天都没有注意到,走廊里门有很多,一层里过道狭窄,房间不大,挤出了不少住人的地方。我只能说这里比要过宿舍生活的监狱好上一点。我回忆起了时间表,普洛斯彼德现在应该在吃早饭。我随便在这座建筑里逛了逛,很快找到了人海般的食堂,找到了银发王族。我坐到他面前。
“我想,我只用问你,昨天晚上的那句是开玩笑的吗?”我看着他,“如果你不同意,我不会强迫把你从这里带走。我是很急,急着当面问你。”
他沉默了,低头喝着粥。
“你的朋友们呢?受罚跟你一起来最北境的那些人呢。”
“他们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怎么死的都有。”
我看着他微颤的睫毛,苍白的嘴唇和平淡如水的粥相映,“你愿意跟我去利撒莱宁吗?反正在利撒莱宁也是一种受罚。”
“等你病好了,你就带我走吧。”
一种由衷的喜悦在我心中升起,我明明什么都还没有拥有,却有和战争结束时一样的喜悦。“我不要,我们现在就走。到了洛林,找辆马车到曼卡里斯,坐火车到红莱。”
他看向我。“至少等你烧退了。”
“一路上你来照顾我。这就够了。”
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那么急,多离开黑月城一天,我心中便觉得有人开始要弹劾我了,我便觉得他们有人想要推翻我的某一项政令,修改我定下的某项法律……恐惧使我焦急。所以,我找来了他。
他的眼睛能看透一切。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了。”
这次,总督让我们登上了货运的轮船,直达洛林。在我和斯诺文王族作最后的道别之时,普洛斯买了两匹战马,他牵着两匹马站在王宫前等待我。王族寒暄着送我送出了大门,我看见他,一身黑色长袍,手里握着两条缰绳。我走到他面前,他测了测我的体温,从袖子拿出两片药递给我,我还没咽下,他从马鞍上拿下水瓶,为我拧开瓶盖。
我看到这一幕,不禁感慨。
我想起了蒙伦。死去的他也是如此细心地对待他的每一位病人,对待每一个他遇见的人。
我喝下药后,拥抱了他。接着我们骑上马,飞驰向南方。
从冰川到雪地,我们会在南部城镇歇脚,这条人走出的路比我徒步走到斯诺文还要久,普洛斯并不赞同翻山越岭走到肯伦斯蒂。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
“如果出了变故,那正好也是一个机会。”
他的心远比我要平稳。
雪地被融化,远处的草地吹来海风,我嗅到了海洋的气味。我们到了曼卡里斯的边界。我按照惯例继续和曼卡里斯的王族打过招呼,这次普洛斯在会客厅等着我。等我从议事厅出来后,他已经离开了会客厅,让侍从给我带了信,叫我去港口找他。
曼卡里斯的港口是全大陆最大的港口,也是最繁华的港口,周遭停满了大小游轮,也有些许游艇供给有心情观赏海景的人。曼卡里斯的海的确格外蓝,每一层海浪都像厚丝绸带着蕾丝叠叠向海岸,这里的水优雅得像宫廷舞曲。普洛斯并没有告诉我要在哪里等他,我站到港口的入口,我便发现了他。他全身穿着白色的衣服,银色长发勾勒着他的精致的脸庞向着海风飘动。他比我第一次见他时瘦了很多,但还没有到骨瘦如柴的地步。我似乎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这里的海优雅了,这是普洛斯赋予了这片海。
“火车停运了,轮船更快一点。”
我笑着望向他,“那你是订了几间房?”
他拍了拍我的背,“两间。如果我没有把马卖掉的话,可能需要多给马留一间。”
巨大的汽鸣声结束了我们的对话,我们的船到了。上船前,我的烧已经退了。我们在各自的房间度过了两天。第三天我敲开他房间的门,坐到他面前。
“你是不是学过医。”
“这些只是寻常的药品。”
“但你每天给我的药都不一样,剂量也不一样。你知道我哪里受过伤,你还知道该怎么配置合适的剂量。”
他为我倒上一杯水,“我什么都学过。”
“你开始为什么不承认。”
“我并不忌惮告诉你,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是我的习惯,不能让任何人过多了解你。”
“所以你想当一个谜一样的人。”
他笑道,“我可以对你坦诚,我相信你,艾罗。但我秉持着一个为人处事的原则,对方的形象决定我在他眼里做什么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盯着他。
“因为当他固化了对你的形象,你就有更大的余地做更多的事。”
“你明明可以在我面前做个贤良的丈夫,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我真实的模样让你感到不适了吗?”他又笑了。
“这刚刚好。”我喝下水,别出了一个笑容。
“我永远不会欺骗你,艾罗。”
我们相处时间那么少,你怎么就这么放心我,还是说这是我在我面前伪装成的样子?
“我不能说全部了解你,但我一直都不会怀疑我自己的判断,你跟你母亲不一样。”
我在意他在我面前的样子。我已经有点喜欢上他了。但这点喜好并不重要,我的爱从来不重要,我只需要王位。
接下来的十天,每一天平稳得像海面。第十四天,我与普洛斯站在甲板上,共同望向海天交接处的大陆。普洛斯没有到过利撒莱宁,我向他介绍那里占地很大,比白城幻城都要广,黑月城给我留下的映像让我实在无法介绍出再多一点。
我们将在格里斯兰港下船。上次战争时期我为了补给支援写了一封威胁信给了格里斯兰,他们也许会是个小气的人,拿自己作为五族的威信要质疑我的新丈夫。格里斯兰港出名在外的不是贸易,而是依托港口的金融。我与普洛斯踏上格里斯兰港,港口中心的塔楼刚好震出开市的铃声,诗人将此描绘为金钱的声音。随着金币声撒到地上,我们骑上马前往格里斯兰家族的首府双朱塔。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索柏·格里斯兰,远离黑月城过久的忧心令我拒绝了索柏留我的好意。索柏端详起低头的普洛斯,普洛斯的美貌同样打动了索柏,这份美丽也许会把我衬成一个肤浅的人。我们三人坐在双朱塔的会客厅,面前挂着一面从顶层到底的火鸟旗帜,坐在能听见岩浆咕噜流动的阳台上。在最北境待了十年,普洛斯身上冒出了汗,他适应了北境现在在南境被热气胁迫。白城在北境和南境的交接处,气候最宜人,可惜连绵的群山分开了肥沃的土壤,急速的水流冲走了能种下粮食的希望。他又是怎么想过去的这些的呢?
我不该多问,他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索柏简单告诉我了格里斯兰家族的立场,和上次国王议会其余家族的明着或暗着表现的意思——中立态度。他们不想对我的丈夫发表言论。
在前往黑月城的路上,我向普洛斯表示,要做隆重的婚礼。他摇摇头。
“简单地过吧,只有没有实权的人才需要虚张声势。”
我听了他的意见。
瑟内维夫沉着一张脸,为我宣告了婚礼的正统性。按照惯例,我们在黑月城外的橡树下说出婚姻誓言。那天没有宴请全城人,摆了五排椅子坐下红莱境内家族的族长和继承人;没有比武庆兴,以参与者的笑容代替;没有通天的欢呼声,我们在五排人的注视下将发丝缠绕在一起,祭司剪下缠绕的发丝,放置在银盆里。我们划开彼此的手掌,两条血痕合在一起,我们亲吻彼此,手伸向银盆,让交汇的鲜血流到银盆。祭司向银盆里丢入火苗,银发丝和黑发丝缠绕、漂浮在鲜血里,通红的火焰瞬间燃起,等到里面只剩下灰烬,我们各自握着银盆的一边,将发丝与血液作为肥料倒到橡树根。
“艾罗露伊复利亚·利撒莱宁,普洛斯彼德·利撒莱宁,于利撒莱宁二十三世二十三年合为一体。”
我们转过身,走向事先摆好的纪论,看着彼此,共同说出了历代利撒莱宁的誓言:
我与你,共彼此
婚礼的末尾,阿佩尼拉娜亲自将普洛斯的全名写在纪论上,写在我名字的边上。
我还记得,曾经父亲在一个夜晚,问我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样。那时我还没有蒙伦,我向他回答道:
我要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我要他理智,我要他拥有寻常人没有的耐力。
我的蒙伦被战争摧毁了,我又为破碎的他添上一把火,最终他燃烧殆尽,即便那是天火在燃烧着他。但我想他,能为我感到高兴,我从无知、鲁莽、短见、暴躁脱变,踏入我人生的新阶段。与他一样,在烈火中燃烧着自己,脱去美丽洁白的皮肤,让疤痕爬上背脊,在别人的眼里看见丑恶真实的自己,感受鲜血流淌在身上,感受每一个伤口结痂后开出的花朵,感受从自己身上飘出的芳香。我活在烈火中,无法避免伤痛与疤痕,无法不让焦味盖过花朵的气味。我踏出的每一步是多么疼痛,可焦味也是如此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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