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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闯进来的人是宋钊,薛殊听出来了。
按照网文小说套路,这是经典的英雄救美桥段,再往下应该是英雄仗义援手,美人倾心相许。然而倒霉催的女主角正是薛殊自己,她非但没有“嗑到了”的感觉,反而满心不耐。
于是藏在心里的小人再次分裂,只是这一回,分裂出的那一半变成赵文笙的模样。她漂浮在半空,瞧着薛殊低低地笑。
“看啊,他急得脸色也白了,额头上都是汗,”赵文笙说,“他是真的很担心。”
薛殊伏在凳上没动弹:“他装的。”
“什么意思?”
“他是浙直总督,园子里到处都是他的耳目,他怎会不知道我被他亲娘亲祖母拖来了?”薛殊冷笑,“他故意迟来片刻,让我挨上两棍,就为了告诉我,没有他,我在这府里根本活不下去,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该紧抱着不撒手。”
赵文笙饶有兴味:“你不感动吗?”
“我为什么要感动?”
“他是堂堂从一品总督,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可他偏偏对你这么用心,换一个人,早就小鹿暗撞了。”
薛殊想了想,尽量礼貌地答复道:“我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两个女人的对话暂告一段落,她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戏精上身的宋总督表演。就像赵文笙说的,他确实脸色煞白,额头鼻尖布满汗珠。他草草向宋老太太和沈夫人行了一礼,转向行刑的婆子时,眼神变得很冷。
“我竟不知,这总督府是谁人做主。我的人,我没发话,你们倒敢对她动手?”
他语气称不得严厉,婆子们却唬了一挑,萝卜头似地跪了满地:“郎君开恩!郎君饶命!”
能被挑上来行刑的,都是宋老太太的心腹,说是看着宋钊长大也不为过。但他发落时毫不留情:“领头的两个,挑断手筋脚筋,叫人牙子来发卖。剩下的灌哑药,发配去庄上做苦役。”
他只管发话,执行是底下人的事。这回上来的可不是婆子仆妇,而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两人一个拽起婆子,就往院外拉扯。
婆子两条腿拖在地上,两脚胡乱踢蹬,声嘶力竭地求饶:“郎君饶命!老太太,奴婢是奉命行事啊!老太太救我!”
如果说沈夫人是个天真烂漫的,宋老太太就是加倍的天真,她看到这儿终于想起来,这里是她的主场,行刑的命令是她下的,宋钊当着她的面发作婆子,与其说是跟婆子过不去,不如说是当众下她的脸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怎么能跟自己祖母对着干?这要是传扬出去……也不用传太远,只需在这总督府里传遍了,他的孝顺名声还要不要?她这个老祖宗的脸面和威风还要不要!
“钊哥儿!你、你是要为这个上不得台面,气死自己的亲娘亲祖母吗!”
宋钊面无表情地看着婆子们被拖走,“孝道”二字虽然重,却还重不过浙直总督的权势,当他下定决心让某个人从府里消失时,就是亲娘亲祖母也救不得。
直到撕心裂肺的呼号声消失了,他才转过身,重新端起和煦恭敬的笑意:“今日叨扰祖母与母亲,原是孩儿的不是,孩儿这就告退了。”
宋老太太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你……”
宋钊作恍然状:“哦,祖母说那些婆子啊?她们手脚不干净,又爱撺掇挑事,打发出去清净。赶明儿我再挑些好的回来孝敬祖母。”
宋老太太不需要孝敬,她快气死了。
宋钊使了个眼色,自有闻香阁的婢女上前搀起面白气虚的薛殊,连人带凳抬出去。沈夫人还想拦人,被宋钊一个眼风钉在原地。
“母亲、祖母,”他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孩儿还有些话想说。”
*
关于宋钊是如何胁迫……不对,是劝服祖母与母亲放自己钟爱的妾婢一马,薛殊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她是晕着离开宋老太太院里的,一半真的,一半装的。
真的那一半昏昏沉沉,装的那一半跟赵文笙争执不休。
“你看看,这就是古代人的权势啊,”赵文笙叹息,“其实那些婆子又有什么错处?就是因为宋钊在你身上吃了瘪,因为他祖母母亲拿你作筏子,就成了牺牲品,你一点都不同情?”
“她们也不曾同情过我,”薛殊寸步不让,“我痛苦、挣扎、憎恨、哀嚎时,她们也睡得很香。”
“她们是生于这个时代的人,与时代同化,但你不是。她们救不了你,可你救得了她们。”
“我不能,”薛殊很清醒,“我无权无势,社会地位甚至不如这些家生子。宋钊处置她们,就是为了立威,亲妈亲奶奶都拦不住,我在他眼里就是个玩意儿,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争执到此为止,因为薛殊彻底晕了过去,赵文笙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她睡了许久,可能是一两柱香,也可能有一两个时辰,反正再睁眼时,天完全黑了。
屋里没有电灯,夜色像拉起的帷幔,遮盖住银线绣纹的纱帘,遮盖住百宝嵌的铁力木家具,也遮盖住坐在床边的男人身形。
但薛殊依然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凭他的呼吸,凭他过分灼亮的目光。
那一瞬间她肌肉绷紧了,手掌探入枕下,捏住这个时空唯一能弄到的利器——碎瓷片。
她不再是三个月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被赵文笙训练了这么久,已经形成肌肉记忆。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出其不意的时刻,她有七成把握得手。
但赵文笙比她更快地摁住她,那双眼睛十分严厉地注视着薛殊。
“记得我说过什么?把死亡作为最后的备选!”
“你可以杀了他,但你也活不了!”
“在彻底走投无路之前,不要轻易选择它!”
她那样紧地摁着薛殊的手腕,指甲完全嵌进肉里,薛殊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死死摁住右手。
她承认赵文笙说的有道理,不来硬的,那只能用软的。可薛殊实在做不来婉转媚上那一套,天赋树没点亮,赵文笙也没教过。
“我做了一个梦,”她在漆黑的帐子里幽幽道,“我被绑在木筏子上,推进海里,周围都是水,但我依然觉得口渴,像是被烈火煎熬。”
她的声音太微弱,太飘渺。宋钊暂时忘了怒火,侧耳靠近少许。
“……然后海水真的变成火,将我一口吞下,皮肉烧成飞灰,骨骼化作焦炭,鲜血把海水染红,又被烈火烤干,”薛殊像是梦呓,眼神怔怔地,“我会尸骨无存吗?”
她鲜少流露出这样彷徨无助的姿态,在宋钊眼中,无异于间接的服软。虽然他理智上知道,这女人没那么容易屈服,极有可能是惺惺作态,情感上却忍不住狂喜。
他终于将这个倔强的女子折服了,这匹性烈如火的胭脂马,终于温驯地臣服在他身下!
他翻身上床,将薛殊搂在怀里,后者偷偷伸出脚丫,大拇指抠着床栏缝隙,十分认真地抠出一套三室两厅。
“今儿个吓着了吧?”他在薛殊瘦脱形的下巴上掐了把,摸到硬梆梆的骨头,不觉皱了皱眉,“可知道厉害了?若非你牛心左性,非要在寿宴上闹这一场,何必吃这许多苦头?”
薛殊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她要一张嘴,铁定喷宋钊一跟头。
只好装哑巴装柔弱,假装自己是一具五感封闭的行尸走肉。
宋钊却会错了意,只以为她被吓狠了。他今日确实是故意来迟,有意教薛殊吃些苦头,磨磨那过刚易折的性子。可他闯进院里,瞧着她被摁在长凳上面白气虚,瞧着她银白纱衫透出分明的血痕,又有些后悔。
青楼里出来的丫头片子,就跟家里养的猫儿狗儿一样,不懂规矩不是太正常了?他跟她置什么气!
想到这里,宋钊释然了。
“你且安心,”他低声道,“有爷护着你,看谁敢叫你尸骨无存?”
“赶明儿你身子好些了,爷就给你个名份,抬为贵妾,看这府里谁还敢对你不恭敬!”
他还说了许多,有恫吓有怀柔。薛殊听见了又像没听见,因为赵文笙在她耳边幽幽叹息。
“你感动吗?”赵文笙问,“你是青楼出身,就算从良,想进官宦人家的门,顶多当个可以随意发卖的贱妾。”
“但他居然愿意为你破除世家大族的规矩,许你上宗谱、抬贵妾,有了正经的名分,以后不管府里府外,都得高看你三分。”
“你真的一点也不感动?”
薛殊仔细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我是只猴子,有人愿意教我穿人的衣服,打人的手语,用人的面貌交际生活,我可能会感动,”她说,“但我本来就是人啊。”
赵文笙叹息着消失了,只有被薛殊留在黑暗里,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扣着腰身,提醒她,她还不是人,她只是看起来像个人。
薛殊捏紧碎瓷,在墙上悄无声息地划下一道。
“就快了,”她这样告诉自己,“还有二十九天。”
离她真正做人的日子,只剩二十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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