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封信纸

　　九月挟裹着一场场渐沥的秋雨，将夏末最后一点燥热也冲刷殆尽。梨中高大的梧桐开始泛黄，巴掌大的叶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泥土和草木气息。
　　新学期伊始，程芸夏升入高二，教室从一楼搬到了三楼。课间休息的嘈杂声浪似乎都比高一时期更厚重了一些，带着分科后的明晰目标和隐隐硝烟。
　　她选的是理科，教室恰好就在高三教学楼旁边，两栋楼之间隔着一条爬满常春藤的连廊。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物理老师临时发了张难度颇高的竞赛拓展卷，美其名曰“给学有余力的同学挑战”。程芸夏对着最后一道综合了电磁学和复杂电路的压轴题，已经枯坐了二十分钟。
　　草稿纸涂满了又划掉，思路像一团被猫咪玩乱的毛线，找不到线头。她烦躁地转了转笔，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透过窗户，正好能看见对面高三教学楼三楼靠窗的位置。那是沈寂衍他们班的教室。此刻正是课间，窗户开着，隐约能看见里面走动的身影。
　　不知道他……在不在座位上？或许……可以去问问？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上次“监护人事件”后，沈寂衍又恢复了那种礼貌中带着些许距离感的常态。
　　在学校碰到，他会点头致意，偶尔她鼓起勇气问个问题，他也会耐心解答，但那种在程家时近乎“程辞2.0”般的细致管束和自然亲近，仿佛只是夏日里一场短暂而恍惚的梦，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这让程芸夏心里像是缺了一角，空落落的，又有点不甘。
　　那道物理题此刻成了最好的借口——一个正当的、无法被拒绝的、可以靠近他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抓起卷子和笔，对同桌林薇低声说了句“我去趟洗手间”，便起身溜出了教室。
　　秋日的走廊穿堂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脸上些许的热度。她快步穿过连廊，爬上一层楼梯，心脏随着脚步的接近而越跳越快。
　　高三的走廊比高二安静许多，大部分学生都留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只有零星几个在走廊尽头接水或低声讨论题目。

　　她走到高三（六）班后门，脚步迟疑了。直接进去吗？会不会太突兀？
　　要不……找个同学叫他出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卷子边缘，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就在她踌躇不前时，后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探出头，似乎是要去接水。
　　男生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面生的漂亮学妹，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一种了然又促狭的笑容，扭头冲着教室里喊了一声：
　　“阿衍！你家‘小朋友’来找你了！”
　　“小朋友”三个字被他刻意拖长了音调，带着高三学长特有的、某种心照不宣的调侃意味。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走廊里，却清晰得仿佛投下了一颗石子。
　　程芸夏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她认得这个男生，好像是沈寂衍的同桌，叫什么……李锐？上次在奶茶店好像也见过。她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还用这种……暧昧的称呼。
　　教室里原本低低的讨论声似乎静了一瞬，好几道好奇的目光从门内投了过来。程芸夏感觉自己像被放在聚光灯下炙烤，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把卷子挡在脸上。
　　没过几秒，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面前。她闻到那股干净的、带着点书卷气的皂角清香。
　　“怎么了？”沈寂衍的声音响起，和平常一样清冽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程芸夏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站在门框内，挡住了大部分探究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我有道物理题，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声音细若蚊蚤，把手里皱巴巴的卷子递过去，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就……最后一题……”
　　沈寂衍接过卷子，目光迅速扫过题目。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这种难度的题，确实会卡住。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语气自然，仿佛她出现在高三教室门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里面讲，外面冷。”
　　程芸夏如蒙大赦，赶紧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溜进教室，紧紧跟在沈寂衍身后。她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脸上热度未消。
　　沈寂衍把她带到靠窗他的座位旁，拉出旁边一张显然是临时空着的椅子：“坐。”
　　他自己则靠在桌沿，拿起一支笔，在程芸夏的卷子上开始勾画。“这道题的关键在于等效电路转换和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的综合应用，”
　　他声音不高，语速平稳，一边说一边在卷子空白处写下关键的公式和思路：“你先看这里，当金属杆滑动的瞬间，切割磁感线的有效长度变化，会导致感应电动势和电流的瞬时改变，同时杆受到的安培力也相应变化，这又反过来影响它的运动状态，形成一个动态过程……”
　　他的讲解一如既往的清晰，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复杂的难题层层剖开。程芸夏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随他的思路。
　　他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停顿，问她：“这里，洛伦兹力方向判断对了吗？”或者“这个微分方程，之前学过解法吧？”
　　他的气息很近，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那种清爽味道，混合着一点点墨水的味道。程芸夏的注意力好几次差点飘走，又被他冷静的声音拽回来。
　　她发现，当他沉浸在题目中时，那种平日里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令人安心的强大气场。
　　“……所以，最后代入这个边界条件，就能解出最大速度。”沈寂衍落下最后一笔，将卷子推回她面前，“整个过程，难点在于物理模型的动态分析和数学处理。你再自己顺一遍思路。”
　　程芸夏看着卷子上被他梳理得井井有条的步骤，茅塞顿开。她点点头，小声说：“谢谢寂衍哥。”
　　“嗯。”沈寂衍应了一声，将笔帽盖上。他没有立刻让她离开，而是抬手，用笔尾轻轻点了点卷子上另一处被红笔圈出来的地方，“这里，电场力做功的正负判断，基础概念还有模糊。回去把教材第三章第三节再看一遍。”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但那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老师检查作业般的口吻，瞬间让程芸夏想起了暑假那两天被他“监护”时，那种被细致“管理”的感觉。
　　脸上刚退下去一点的热度又有回升的趋势。
　　“知道了。”她闷闷地应道，心里那点因为近距离接触而产生的隐秘欢喜，被他这公事公办的态度冲淡了不少。
　　果然，还是“程辞2.0”模式。在学校里，更是一丝不苟的“学长辅导学妹”模式。

　　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瞥见沈寂衍那个叫李锐的同桌接水回来了，正靠在门框上，抱着水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见她看过去，还冲她挤了挤眼睛。
　　程芸夏的脸又红了，赶紧抱起卷子，对沈寂衍匆匆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便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高三（六）班。

　　直到回到自己班上，坐在座位上，她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林薇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问到了？怎么样？沈学长是不是特别厉害？”
　　“嗯……讲得很清楚。”程芸夏含糊地回答，心思却还停留在刚才。
　　李锐那句“你家小朋友”，沈寂衍平静无波的反应，还有他最后那句“回去把教材第三章第三节再看一遍”……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他是默认了那个称呼？还是根本不在意？或者，觉得这只是同学间无伤大雅的玩笑？

　　接下来的几天，那道压轴题带来的豁然开朗很快被新的课业淹没，但程芸夏去高三找沈寂衍问问题的事，却似乎留下了某种微妙的后遗症。
　　首先是她发现自己去办公室问老师题目的次数变多了——因为不好意思再顶着“小朋友”的调侃去高三教室。其次是她在校园里碰到沈寂衍的次数，仿佛也离奇地增加了。
　　食堂打饭时隔着人群的偶然一瞥，图书馆借书时在书架尽头的短暂交错，甚至做课间操时，隔着整个操场，她都能轻易在高三的队伍里定位到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而每次相遇，沈寂衍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点头，或者简单问候一句“嗯”，便擦肩而过。
　　仿佛那天在教室里的单独辅导，和那个意味深长的“小朋友”称呼，从未发生过。
　　这种看似回到原点的状态，却让程芸夏心里那点失落和不甘发酵得越发厉害。
　　她像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蝴蝶，看得见外面的光亮和那个吸引她的身影，却找不到飞出去的出口。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傍晚。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学楼。程芸夏因为值日走得晚了些，等她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时，走廊里已经空空荡荡。
　　秋日的夕阳将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橘色，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
　　她刚走到楼梯拐角，就听见下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程辞，嗓门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
　　“阿衍！等等我！篮球场！三对三，缺个控卫！老张他们组了个狠队，说要把我们打趴下！这能忍？”
　　然后是沈寂衍清冽平静的回应，带着点无可奈何：“我还有套卷子没做完。”
　　“卷子什么时候不能做？比赛不等人！走走走，是兄弟就江湖救急！”程辞的脚步声咚咚咚地逼近，似乎已经上手去拽人了。
　　程芸夏下意识停下脚步，躲在拐角的阴影里。她看见程辞果然连拖带拽地把沈寂衍从下一层的楼梯口拉出来。
　　沈寂衍脸上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但并没有真的挣脱，只是眉头微蹙着，手里还拿着本厚厚的习题集。
　　“快点快点！再磨蹭天都黑了！”程辞急吼吼的，转头时余光忽然瞥见了楼梯上的程芸夏，脚步一顿，眉毛挑了起来，“咦？小鬼？你还没滚回家？”
　　沈寂衍也抬起了头，目光掠过她，没什么情绪，只是微微颔首。
　　程芸夏被点名，只好从阴影里走出来，含糊道：“刚值日完……”
　　“那正好！”程辞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一把将沈寂衍手里那本习题集抽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程芸夏怀里。
　　“帮个忙，把这送你寂衍哥家去！就在篮球场旁边那栋教师公寓，三楼，301，钥匙在老地方——门口那个丑了吧唧的青蛙盆栽底下压着。我们打完球直接去他家汇合，顺便蹭饭！”
　　他说得又快又急，根本不给两人反应的时间。
　　程芸夏怀里突然被塞进一本沉甸甸的、还带着沈寂衍掌心余温的习题集，整个人都懵了：“啊？我？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顺路的事！我和你寂衍哥赶着去拯救世界呢！”程辞已经推着沈寂衍往下走了，回头冲她摆摆手，“记得锁好门！要是丢了东西唯你是问！谢了啊小鬼！”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风风火火地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程芸夏一个人抱着习题集，站在夕阳光里，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这就把她安排了？还去沈寂衍家？单独？放东西？
　　怀里的习题集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慌。
　　去，还是不去？程辞那个家伙，肯定是故意的！什么顺路，教师公寓和回家的路根本是反方向！
　　她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不去的话，程辞那个大嘴巴肯定又要念叨她半天，说不定还会在沈寂衍面前说她坏话。
　　而且……内心深处，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怂恿她：去吧，去看看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抱着一种近乎悲壮又掺杂着隐秘期待的心情，程芸夏按照程辞说的，找到了篮球场旁边那栋略显陈旧的教师公寓。
　　果然在三楼301门口的角落，看到一个墨绿色、造型确实有点滑稽的青蛙小盆栽。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搬开盆栽，底下果然躺着一把银色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书香和阳光的味道。程芸夏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房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室一厅的格局，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有点……过于简洁了。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一张小茶几、一个书架，墙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装饰。
　　窗户开着，白色的纱帘被微风吹得轻轻拂动。夕阳的余晖洒进来，给屋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这里和程家那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氛围完全不同，更像一个临时的落脚点，或者一个……只用于学习和休息的静室。
　　唯一能体现一点个人色彩的，大概是书架上塞得满满当当的书籍，以及茶几上摊开的几本外文期刊和写满了复杂公式的草稿纸。
　　程芸夏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她把怀里的习题集放在茶几上，和那几本期刊并排。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书架吸引。
　　上面大多是艰深的理工科专著和竞赛教材，也有不少文学、历史和哲学类的书籍，摆放得整齐有序。
　　她的视线掠过一排排书脊，最后停在一本熟悉的浅杏色封面上——正是暑假前，在那家文具店，沈寂衍帮她挑中的那本，封面角落手绘着一枝简约梧桐叶的笔记本。
　　它被放在书架一个不太起眼、但触手可及的位置，旁边还放着几本常用的参考书。程芸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还留着？而且……放在这么容易拿到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笔记本冰凉的封面。梧桐叶的纹路在指腹下清晰可辨。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笔记本抽了出来。
　　翻开扉页，里面是空的，没有写任何字。但当她快速往后翻了几页时，动作却顿住了。
　　在其中一页的角落，用铅笔很轻地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清隽飘逸，是沈寂衍的笔迹：
　　【物理竞赛集训，七日。生物钟勿乱。】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似乎是后来补充的：
　　【程姨炖汤尚可，勿贪嘴。】
　　这……这看起来像是他离开家去参加集训前，写给自己的提醒？还是……别的什么？程芸夏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想起暑假那两天，妈妈确实炖了几次汤，沈寂衍每次都会喝，但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好。他居然还特意记下来，提醒自己“勿贪嘴”？
　　这口吻，这内容……怎么越看越像是……留给某个需要被叮嘱、被照顾的对象的？
　　一个荒谬却又让她心跳失速的念头划过脑海：这个笔记本，他真的是买来自己用的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为她准备的？那些看似随意的叮嘱，是否也隐含了某种……超出“监护人”职责的关切？
　　她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想吓了一跳，慌忙合上笔记本，像是被烫到一样把它塞回书架原位。脸颊又开始发烫，比在高三教室门口被李锐调侃时还要滚烫。
　　她不敢再多待，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没碰乱任何东西，便匆匆退到门口。关上门，锁好，将钥匙重新放回青蛙盆栽底下。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楼道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空变成了深紫色，楼道里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发出惨白的光。
　　沈寂衍的家，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干净、简洁、有条不紊，却又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细节。
　　那本梧桐叶笔记本，那两行小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朋友”的称呼，公事公办的态度，细致入微的“管理”，还有这本藏着私密叮嘱的、属于她的封面的笔记本……
　　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旋转、碰撞，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却让沈寂衍的形象在她心里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让人心慌意乱地想要靠近。

　　篮球场的方向隐约传来拍球声和少年的呼喝。程芸夏最后看了一眼301紧闭的房门，转身，慢慢地走下楼梯。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融入了暮色之中。怀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本习题集的重量，和那两行小字带来的、滚烫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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