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紫微星（影视行业创新启示录）

　　《百卉戕》杀青后的一个月休假期，孟梦只休了两天。她手上拎着咖啡甜点，出现在赵芷希办公室门外，指节在门板上叩出清脆而克制的声响。
　　“请进。”赵芷希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看到是孟梦，脸上浮起吃惊的神色，“小孟？你不是应该在休假吗？”
　　孟梦走进来，礼貌又直接：“希姐，我来公司找您，想向您请教一下，如果我们公司要启动一个新的自制剧项目，从想法到真正能组建剧组开拍，需要走哪些正规的流程？您…现在方便吗？”
　　赵芷希闻言露出温和的笑意：“刚把《百卉戕》的后期预算捋顺，正好喘口气。坐吧！”她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随后开门见山——

　　“现在国内做剧，第一步就是‘证’。你要有《电视剧制作许可证》，这个证分甲乙两种。甲种是长期有效的，咱们七奇拿的就是这种，算是制作机构的资质证明。”她顿了顿，看孟梦听得专注，继续道，“第二步就是‘备案’。得把项目报到省级广电主管部门去备案公示。”
　　说着，赵芷希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锐利的双眼。她点开一份表头印着“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表”的空白表格给孟梦看，鼠标光标从‘剧名、题材、体裁、集数、制作周期’的格子上快速划过，最终停在‘内容提要’一栏，“就是这张表上的内容，填好后，同公司资质证明、编剧授权书等一起提交到省里审核。”赵芷希接着补充道：“主要是看题材规划、内容导向、基本信息等符不符合规定。通过后会在总局官网上进行公示，一般公示七天后就能拿到备案号了。”赵芷希强调，“只有通过备案公示，才能轮到公司内部申请立项。接下来只要公司投资方点头，就能去请导演、定演员、拉队伍、搭棚子、租机器啦。”

　　孟梦努力吸收着这些陌生的知识，眉头微蹙，眼神里透出几分茫然。
　　赵芷希见状失笑，然后暖心安慰道：“听着是不是有点复杂？其实不难的，走一遍就顺了。”
　　孟梦乖巧点头：“嗯，不过您真的讲得很清楚，只是我还要消化一下。”
　　赵芷希则探究地问起，语气带着前辈对后辈的关切和调侃：“怎么？你休假不好好歇着，跑来公司了解这些，是想做什么大项目啊？”
　　孟梦定了定神，坦诚道：“希姐，其实……我有个一直想做的故事，是我自己写的小说，叫《大夫谣》……”
　　“《大夫谣》？你自己写的？”赵芷希先是惊讶，随即眼中闪过恍然，甚至带着点惊喜，“等等……林夕孟？你是林夕孟？！”
　　孟梦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是我的笔名。”
　　“哎呀！真是你！”赵芷希脸上的班味一扫而空，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真诚的欣赏，“你的三本书我都看过！写得太有灵气了！《古谣》和《今谣》当年我还托人问过版权呢，结果晚了一步，听说早被买走了。原来作者就在我身边！你当时才多大啊？怎么这么厉害！”
　　得到前辈的认可，孟梦心里暖暖的：“谢谢希姐夸奖，都是以前的事了。”

　　“你想做《大夫谣》的制片？”赵芷希回到正题，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职业制片人的敏锐，“我记得这本是讲一位北宋名医，失聪后魂穿现代教一小学生学中医？”
　　“对！您竟然能记得！”孟梦十分惊喜。
　　“小孟，我直说了。这个题材……有雷点。”专业素养让赵芷希立刻进入理性分析，“第一，涉及中医，但凡沾点‘医疗功能’的边，审查就会格外敏感，尺度很难把握。第二，‘古穿今’这个设定，现在政策对‘穿越’题材本身就有一定的限制和导向要求。第三，”她看着孟梦，直言不讳，“你前两本核心人物关系是男女情爱，受众基础广，那种前世今生、情缘纠葛的设定，当时很新颖，市场接受度也高。这本更像是类父子情，这种情感模式在当下主流剧集市场的受众面和收视预期，坦白讲，不太乐观。毕竟现在主流还是甜宠、悬疑这些更‘硬’的题材。公司和投资方可能会顾虑回报率。”
　　孟梦认真地听着，她知道这些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
　　“不过，”赵芷希看着孟梦眼中并未熄灭的光，话锋一转，带着鼓励：“题材创新也是优势，又能普及中医文化。如果你真的想做，我的建议是，先把剧本磨出来，照着流程提交材料试试。成不成，试过才知道。公司策划部老吴应该会对这类题材比较感兴趣，你可以找他聊聊，他能帮你把剧本大纲、分集、人物小传做得漂亮些。”
　　孟梦站起身，对赵芷希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希姐！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么多，还给我这么中肯的建议！我这就去准备。”她由衷地道谢。

　　暑热在剧本大纲的反复打磨和备案材料的字斟句酌中彻底消散。十月下旬的上海，终于染上半抹新黄的秋意，《大夫谣》的备案号下来了！孟梦几乎是立刻抓起早已备好的立项申请材料，直奔王艺的办公室。
　　王艺办公室的门紧闭着，秘书小声告知：“王总正在里面接待一位重要的商业伙伴。”
　　孟梦点点头，抱着材料在门外的休闲区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临近下班，秘书好心问孟梦拿过材料，进去做了通传。
　　一分钟后，秘书空着手出来：“他们还在聊……材料我帮你交给王总了……呐…我先下班啰！你…要喝水自己接喔！”见孟梦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秘书礼貌招呼。

　　窗外的天色从明到暗，直到墙上的挂钟指针逼近零点，王艺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
　　王艺陪着一位西装革履、气质精明的中年男人从办公室走出来，面上笑纹舒展，看到还等在门口的孟梦，王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
　　“王总。”孟梦立刻站起身，礼貌问候。
　　“哦，小孟啊，这么晚还没走？”王艺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一旁男人的目光也落在孟梦身上。
　　“王总，我还是想亲自跟您汇报一下我那个项目的情况，现在备案号已经拿到了，您看您今天方便的话审批一下，我好……”孟梦的语速很急很快，不料还是遭到了打断。
　　“小孟啊，今天太晚了。项目的事，我们明天白天再谈。”王艺说完，脸上重新端起笑意，自然地揽过一旁男人的肩膀，“韩总，走，我送你下去。”
　　孟梦张了张嘴，后面的话被堵在喉咙里，最终只低声道：“好的，那您慢走。”

　　电梯门缓缓合上，方才被王艺唤作“韩总”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追着老板汇报工作，王总的员工都这么敬业吗？”
　　王艺哼笑一声：“我早跟你说过我们公司都是人才来的！所以把钱投到这里你尽管放心！”
　　“好啊…那明晚的局不如一起叫过来，我也好深刻感受一下，这王总的人才，究竟多厉害！”对方看着王艺，眼里充满了中年男人心照不宣的玩味。
　　王艺嘴上的笑意也加深了些，眼神却深邃难辨。他的确有意栽培孟梦，为了她，不惜专程赶去杀青宴。她有才华，有魄力，有情商，有酒量。如果靠资本养大的‘七奇’未来终要有一场跟资本的革命，来打破资本过度主导带来的扭曲和不可持续，他期望这个主导者是孟梦。可当下太早了，他是经历过因“重内容轻资本”而差点一败涂地的人，他太清楚资本的诱惑力和毁灭性。她才二十来岁，初出茅庐，又长相灵秀，怎能不叫人担心她在资本和欲望的漩涡里迷失……走了不该走的捷径？

　　王艺几乎一夜未眠。权衡之下，他还是去到公司，把孟梦叫到办公室。
　　孟梦很快上来，王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素面朝天，不长不短的头发随意散着，一身简单得近乎朴素的通勤装，“啧，”王艺眉头皱起，嫌弃地冲孟梦挥挥手，“你回去收拾一下！化个妆，换身像样的衣服！晚上跟我去见几个公司投资人。我记得面试你的时候，形象就很得体嘛！”
　　孟梦听到“投资人”三个字，原本有些困惑的眼睛瞬间亮起。以为王艺要带她去为《大夫谣》拉投资，她心头涌上巨大的希望和惊喜，立刻保证：“王总放心！我肯定不会拖后腿！”她甚至有点忘形，带着少见的调皮，对着王艺较平日略显灰败的脸，“还有我觉得您也应该收拾一下！王总晚上见！”说完转身就溜出了办公室。

　　饭局地点在一家私密性极高的会所。
　　孟梦打车提前十分钟到达，坐在大堂等候王艺，几分钟后二人碰面，被服务员领进包间。
　　人陆续到齐，有昨晚同王艺办公室交谈的男人，还有几位面孔陌生但气场强大的男女。一番寒暄后，众人落座。孟梦也在王艺的身侧坐下，从刚刚的对话中，她隐约理清了局面：这顿饭，是由七奇背后资本的代表鲁董坐东，为王艺跟昨晚那位——名叫韩冬鸣的资本圈新贵韩总正式牵线搭桥。

　　果不其然，主位上，鲁董笑容和煦，举杯开场：“今天这顿饭，一个是为咱们王总的《百卉戕》首播数据开门红庆功，王总辛苦，这些年把七奇做得有声有色！用户粘性这块的行业竞争力没得说！二个嘛，是祝贺冬鸣老弟的‘鸣星资本’这两年势头凶猛。我呢代表集团，作为二位的这个中间人，如果冬鸣老弟对文娱赛道有想法，咱们王总呢，绝对是值得信任滴！”
　　王艺和韩冬鸣双双起身相陪。
　　随后韩冬鸣又添一杯，他转向王艺，“王总，昨天聊得很投机，今天在鲁董的见证下，这杯酒，预祝后续可以合作。”
　　王艺也重新满上，笑着举杯相陪，“昨天跟韩总的一番畅谈，也让我眼界大开，我很期待跟韩总合作共赢！”
　　“话虽如此，”韩冬鸣话锋微转，带着资本方的审视与施压，“现在市场变化快，短视频平台日活越来越高，长视频内容制作风险高，回报周期长，这怎么投，投多少，投哪些项目能跑出来……这赢不赢的还很难说，王总，你说是不是？”说完他笑着举杯向王艺示意。
　　王艺脸上依然挂着无可挑剔的谦逊笑容：“韩总说的是！市场瞬息万变。七奇能有今天，离不开鲁董和集团一直以来的信任和支持。”他先向鲁董微微欠身致意，随即目光转向韩冬鸣，语气诚恳中带着自信，“也正因为深知风险，我们才更注重项目的精品化和差异化运营。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做出能经得起市场和时间检验的东西。韩总您眼光独到，我代表七奇非常愿意和您深入探讨更多合作模式。”

　　孟梦安静地听着大佬们谈笑风生，话题无不围绕着市场风向、互联网经济展开。满桌的精致菜肴更像是背景板，只有她像个误入成人世界的孩子，正将手上切割好的小块牛肉往嘴里送。
　　“孟小姐看来喜欢吃牛排？要不要再多上一份？”韩冬鸣目光黏稠地裹上来。
　　“不用不用，”孟梦局促地放下刀叉，她眼睛滴溜一转，声音清亮悦耳，“谢谢韩总。其实…我不是喜欢吃牛排，是吃牛排可以看起来比较忙。”她眼睛在王艺脸上转了一圈，随后一本正经跟在座大佬解释，“我们王总今天带我过来，就说是吃饭喝酒，也没提前说还要上金融课，我怕我听困了，所以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你们听听！能小小年纪坐在这里聆听各行业前辈高论，她还抱怨上了？”王艺嗔怪，“现在的年轻人，不懂事！屁股往那里一坐就知道自己吃，是既不管长辈夹菜，又不给长辈倒酒！”
　　“你们都是大佬，都是领导，我一个小职员，就怕做多错多嘛，各位领导大人有大量，这杯酒，就当作是孟梦的赔礼道歉，我干了！”

　　孟梦巧借韩冬鸣之言将话题递给自家老板。她和王艺一唱一和，默契得像精心编排的转场剧本，令在场观众无不喜笑颜开，整个场子也变得相对轻松。孟梦的主动和豪迈更是赢得了一众喝彩。她今天可是有备而来。早在赴宴前，她不仅整理了仪容，还特意垫了肚子，喝了一支葡萄糖。
　　看着孟梦用恰到好处的恭维和莽撞，在一群老狐狸间游刃有余、不落下风，王艺昨晚心底的担忧渐渐消解，取而代之又生出深深的不安：这丫头，好像比他预想的更深不可测。
　　而另一边，韩冬鸣的目光已从玩味沉淀为某种势在必得，频频落在孟梦身上。

　　“孟小姐住哪边？这么晚了，要不我先顺道送你？这样你们王总也好放心！”
　　“还是冬鸣老弟你懂得怜香惜玉啊！就由你护送小梦！王总这下还可以陪我再去喝会儿茶醒醒酒！”
　　“……那就太谢谢韩总了！省得我再打车了！”

　　深夜，饭局散场。韩冬鸣主动请缨送孟梦，鲁董因势利导拉王艺去喝茶。孟梦落落大方接受，并给王艺递去一个坦然的眼神。

　　喧嚣和霓虹被隔绝在宾利飞驰厚重的车门外。
　　“师傅，”孟梦身体微微前倾，对着前座代驾的后脑勺，报出早已准备好的馨子家地址，声音清晰平稳，“麻烦您直接导航到尚海湾三期。谢谢韩总了。”她再次转向韩冬鸣，脸上维持着礼貌的社交性微笑。
　　“孟小姐住尚海湾豪庭？好地段啊！”韩冬鸣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是朋友家，借住。”孟梦直视前方回答。
　　“哦？借住？”韩冬鸣轻笑一声，他解开西装外套的一粒扣子，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孟梦这边倾斜了几分，“王总也太苛待得力下属了！如果孟小姐愿意，我在尚海湾附近的云锦东方还有套房子，孟小姐可以住那里。”
　　孟梦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但表面仍努力维持着平静，“不用了韩总，我负担不起。”
　　“怎么会？”韩冬鸣进一步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危险的程度。
　　孟梦的脊背瞬间绷紧，掌心渗出冷汗。韩冬鸣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入她的鼻腔，让她作呕。但如果此刻闹翻，王艺辛苦争取的投资，她的《大夫谣》项目，甚至她的工作都可能化为泡影！怎么办？巨大的压迫和恐惧使她喉头发紧，眼眶酸涩，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生理性的泪水。
　　韩冬鸣的肆无忌惮远超孟梦预料。当那只握着钱权的手极其自然地落在孟梦的大腿上摩挲，“轰”的一声，孟梦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与此同时，如同溺水者发现浮木，她的目光死死盯上韩冬鸣无名指根部的铂金素圈戒指！

　　“韩总！”孟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尖锐，瞬间盖过了车内的死寂。她使出全身力气，猛地挥臂，狠狠打掉那只令人作呕的手！前座的代驾似乎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韩冬鸣被打得手背一麻，脸上慵懒的笑意瞬间冻结，眼神骤然变得阴沉危险。
　　孟梦顾不上害怕，胸膛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韩冬鸣无名指上的戒指，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将声音故意拔高到足以让前座听得清清楚楚：
　　“韩总！您这酒劲儿可真是上来了！连自己老婆都认不清了？！”她刻意加重了“老婆”两个字，“您再仔细看看！我可不是嫂子！您要是真这么想嫂子，我可以帮您给嫂子打电话！”
　　韩冬鸣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嘴角重新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呵……是有点上头了。孟小姐……见笑了。”他讪讪地收回手，重新靠回椅背看向窗外。透过车窗的暗影，他将目光再次锁定孟梦，幽深难测中带着更深的玩味。

　　次日，孟梦端坐工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暗的条纹。
　　虽然《大夫谣》的立项批复和资金还没落袋，但她乐观地认为，昨晚陪老板应酬的任务自己完成得很漂亮，况且自己还差点被韩冬鸣骚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就算最终韩冬鸣不投资，那也有鲁董这个大金主为七奇买单，《大夫谣》作为七奇自制项目，立项和资金到位肯定是迟早的事。
　　与其被动干等着，不如先主动把剧组的框架搭起来。到时候拿着各团队具体预算数字再一起报批，效率也更高。

　　孟梦说干就干。在赵芷希的引荐下，有经验的同事们加入进来，几乎承担了从联系导演、摄影灯光到美术置景等环节的大部分工作。
　　而眼下留给孟梦最紧迫的一项工作，就是敲定饰演“北宋医王庞安时”和“现代小学生苏诚”的两位主演。
　　她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国内实力派男演员”、“古装气质”、“儒雅沉稳”等关键词。一张张照片跟随键盘右键快速切换。

　　“庞安时……”孟梦低声念着自己笔下那个心怀济世、医术精湛，却因患病被误治导致双耳失聪，从意气风发跌入无声深渊，又在绝望中意外魂穿千年的男主角，目光在屏幕上搜寻着能承载这份厚重、孤寂、智慧与温情的面孔。
　　倏地，一张温润俊朗的面庞从眼前掠过，孟梦赶紧按左键返回。
　　看着屏幕上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孟梦微微歪了歪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嗯，就是他——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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