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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京城入了四月,天气渐暖,连风中带着的尘土气,似乎也多了几分慵懒的意味。师飞霜在京中已半月有余,除了那日范府赏花会,大多时间都待在枕霞阁中,或读书习字,或跟着柳知微学习理家、查看京中旧宅的账目,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外人看来,这位师家小姐深居简出,果然是个安静性子。
唯有青黛知道,小姐案头那几本关于京城世家谱系、风俗忌讳的手札,已被翻得起了毛边。偶尔,小姐会对着窗外那株海棠发呆,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
这日午后,师飞英休沐在家,见妹妹整日闷在屋里,便道:“总在家里也无趣,西市新开了家‘翰墨斋’,听说搜罗了不少孤本杂书,你可想去看看?顺便也添些纸墨。”
师飞霜正觉有些气闷,闻言心中微动。读书是她真心所好,且书肆这等地方,既雅致,又不易惹人闲话,正是她目前出门散心的好去处。她点头应下,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戴着帷帽,乘了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由师飞英陪着,往西市去了。
翰墨斋坐落于西市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上,门面不大,却透着古朴书香。店内书架林立,典籍浩繁,光线自高窗洒落,映着浮尘慢舞,静谧安然。空气中弥漫着纸墨和旧书特有的陈旧气息,让人心神不自觉沉淀下来。
师飞英进了店,便被一册前朝律法注释吸引了去,与掌柜低声探讨起来。师飞霜则轻移莲步,自行在书架间浏览。她目光掠过经史子集,最终停在摆放杂记图谱的区域。这些书不如正经典籍受重视,却往往更有趣,能窥见许多正统之外的奇闻异事。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套新上的图鉴吸引住了。靛蓝色书封,题着《山海经异兽图鉴》几个篆字,旁边小字标注“彩绘精刊,仅此一套”。她素来对《山海经》中的奇诡世界感兴趣,江南时便寻过类似图册,皆不如眼前这套精美。心下欢喜,正欲伸手取阅,另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几乎同时落在了那套书的上方。
师飞霜一怔,下意识抬眸。隔着薄薄的皂纱,她看到书架另一侧站着一位青衫少年,身姿挺拔,眉目清朗,正是那日运河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礼国公府二公子,纪慈。
纪慈显然也没料到会与人同时看中此书,他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歉然的微笑,声音温和:“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先请。”
他语气真诚,并无半分勉强,那双清澈的眼眸透过皂纱,似乎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善意。师飞霜帷帽下的脸颊微热,想起那日船上的狼狈,心中竟有些许慌乱。她定了定神,并未立刻去取书,而是福了一礼,声音透过皂纱,显得有些朦胧:“公子客气了,既是同时看中,何来先后之分。”
纪慈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些许探究:“姑娘也喜《山海经》?这套图鉴绘制精良,注解也颇有趣味,确是难得。”
“略知一二,谈不上喜好。”师飞霜维持着清冷的语调,心中却因遇到同好而泛起一丝涟漪。她注意到纪慈手中还拿着几卷书,似乎是兵法舆图之类。
这时,掌柜闻声过来,见状笑道:“纪二公子,师小姐,真是巧了。这套《异兽图鉴》是小店好不容易得来的,确实只剩这一套了。您二位……”他面露难色。
纪慈毫不犹豫地对师飞霜道:“既是姑娘先看中的,自然归姑娘所有。”说罢,便要将自己那几卷书一并递给掌柜结账,显然是要放弃争夺。
师飞霜却开口道:“且慢。”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句,“公子似乎对此书亦颇有兴趣。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是公子先谦让。这书……还是公子留下吧。”她虽想要,却更不愿欠下人情,尤其对方是纪慈。这番推让,既全了礼数,也维持了自己的矜持。
纪慈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了些:“姑娘通情达理,纪某感佩。不过,纪某确是因为家中小弟纪孝近来痴迷这些奇珍异兽,才想买来与他解闷。并非自身非要不可。姑娘是真心喜好,书归姑娘,正是物得其主。”
他言辞恳切,理由也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而且,他提到了弟弟纪孝,那个与五皇子严昭交好、活力四射的“小犬”,语气中带着兄长特有的无奈与宠溺,显得格外真实亲切。
师飞霜沉默片刻,终于微微颔首:“既如此,多谢公子承让。”她示意青黛付钱取书。
纪慈看着师飞霜清冷的侧影,忽然想起什么,试探着问道:“恕纪某冒昧,姑娘可是师飞英兄的妹妹?”
师飞霜帷帽下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认出自己。她坦然承认:“正是。家兄常提及纪二公子,赞公子才学出众,为人磊落。”
“飞英兄过誉了。”纪慈谦逊一笑,笑容温润,“那日在码头,远远见过姑娘一面,方才又听掌柜称呼,故有此一问。飞英兄与我在大理寺共事,时常切磋,受益良多。”
原来是兄长这层关系。师飞霜心中了然,原本因书而产生的些许尴尬和距离感,似乎因这层关联而消融了些许。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刻意疏离:“家兄性子耿直,若有不足之处,还望纪二公子多多包涵。”
“飞英兄为人端方,实干有为,是纪某学习的榜样。”纪慈真诚地说道。这时,师飞英也闻声走了过来,见到纪慈,爽朗笑道:“慈兄,你也在此?真是巧了。”又对师飞霜道,“霜儿,这位便是为兄常提起的礼国公府二公子纪慈。”
三人简单寒暄了几句。纪慈与师飞英讨论了几句方才看的律法书,言谈间可见二人确实相交融洽,观点亦多有契合。师飞霜安静地站在兄长身侧,捧着那套刚得的《山海经异兽图鉴》,听着他们交谈,偶尔感受到纪慈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自己,带着礼貌的探寻。
他说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却不觉卖弄,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与那日船头读书的少年形象渐渐重合。师飞霜不得不承认,这位纪二公子,确实如兄长所言,是个光风霁月般的人物。
末了,纪慈因还有事,先行告辞。临走前,他对师飞霜微微颔首:“师小姐,再会。”
“纪公子慢走。”师飞霜还礼。
看着那青衫背影消失在书店门口,师飞霜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书,指尖抚过光滑的书封,心中滋味复杂。这次偶遇,与她预想中任何接近纪家的方式都不同。没有刻意的安排,没有功利的算计,只是因为一本都想要的书。
纪慈的谦和、真诚,以及对弟弟的关爱,都自然而真切,与她平日里接触的那些或虚伪、或算计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这让她一直紧绷的心防,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霜儿,怎么了?”师飞英见妹妹望着门口出神,不由问道。
师飞霜回过神,掩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书肆甚好,以后可常来。”
回府的马车上,师飞霜翻开那套图鉴,精美的彩绘异兽栩栩如生。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纪慈……他像一面清澈的湖水,映照出她内心深处那些精心掩藏的算计与渴望。与他相处,让她第一次觉得,或许不必时时刻刻都戴着那副“清冷闺秀”的面具。
但很快,她便摇了摇头,将这丝危险的念头压下。京城不是江南,纪家更是树大招风。一时的轻松错觉,绝不能成为她行差踏错的理由。她将图鉴合上,重新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只是,书页间残留的墨香,似乎总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青衫少年的清朗气息。
自翰墨斋归来后,师飞霜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那套《山海经异兽图鉴》被她仔细收在书案一角,并未立刻翻阅,仿佛那日书肆的偶遇,也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未曾在她心湖留下太多涟漪。她依旧每日晨昏定省,跟着祖母学习理家,偶尔在兄长师飞英的陪伴下,去一两处清雅的书斋或茶楼,言行举止,无不恪守着“师家闺秀”的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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