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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宫宴风波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盛京权贵圈层荡开层层涟漪后,表面终究是渐渐平息了下去。杨锦昭当众那句“辱她者,便是与我杨锦昭为敌”的宣言,效果显著。至少明面上,再无人敢轻易拿长霖姿的出身和杨玉茹的死来做文章。御史府的门庭,也因此清静了不少。
但府内的空气,却似乎比以往更加凝滞。那夜分岔路口,杨锦昭带着戏谑的“不会当真了吧”和长霖姿冷静的“演好本分”,像一道无形的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他们依旧住在同一座府邸,却仿佛身处两个互不干扰的世界。
杨锦昭更加忙碌,除了御史台的公务,显然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对北狄细作和宫中内应的追查上。他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即便回来,也多半宿在书房,霁月轩几乎成了他足迹不至的禁区。
长霖姿乐得清闲。她每日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晨起请安尽管杨锦昭从未要求,她也只在前院书房外象征性地问一句,得到杨忠“大人已出门”或“大人歇下了”的回复后便离开,看书、习字、打理花草、过问些许无关紧要的家事。她将霁月轩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待下人宽严相济,赏罚分明,不过月余,便在院中树立起了不容置疑的威信。春兰、秋菊和王婆子对她愈发忠心,连带着府中其他下人,看这位夫人的眼神也少了最初的审视与轻慢,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
她似乎完全接受了“扮演杨夫人”这个角色,并且演得尽职尽责,无可挑剔。只是那份恭顺与平静之下,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她不再关心杨锦昭的行踪,不再过问前院的任何动静,甚至当杨忠偶尔主动向她禀报一些需要主母定夺的事项时,她也只给出最合乎规矩、最不会出错的建议,绝不多置一词。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初秋的一场夜雨。
那夜雨下得极大,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长霖姿本就浅眠,被风雨声惊醒后,便再也无法入睡。她拥被坐起,听着窗外肆虐的风雨,心中莫名有些烦乱。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雨夜的喧嚣,伴随着云袖略带惊慌的声音:“小姐,小姐!前院来人说,大人回来了,但……但好像受了伤!”
长霖姿的心猛地一沉!受伤?
她立刻掀被下床,披上外衣,快步走到门边:“怎么回事?说清楚!”
云袖隔着门道:“是杨管家派来的小厮,说大人半个时辰前回府,浑身湿透,左臂有伤,脸色很不好看,已经请了府医过去了,让奴婢知会夫人一声。”
长霖姿握紧了门栓,指尖微微发凉。杨锦昭武功不弱,身边护卫森严,什么人能伤得了他?是追查北狄细作遇到了硬茬?还是……别的阴谋?
理智告诉她,此刻她应该继续待在霁月轩,扮演好那个“不闻不问”的贤惠夫人。他是死是活,与她何干?他们之间,只有冰冷的交易和心照不宣的演戏。
可是……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宫宴那夜,他握住她手时传来的温度,以及他挡在她身前面对众人质疑的高大背影。哪怕只是演戏,那一刻的维护,终究是真实的。
还有……那枚她送出,他却未曾带走的平安符。
犹豫只在一瞬。长霖姿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对一脸焦急的云袖道:“更衣,去前院。”
她不能不去。于情,他是她名义上的夫君,重伤之下,妻子若毫不关心,传出去于她名声有损。于理,她与他如今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的安危,直接关系到她的处境。
当她带着云袖,撑着伞,顶着风雨赶到前院书房时,府医刚为杨锦昭处理完伤口出来。
“夫人。”府医见到她,连忙行礼。
“大人伤势如何?”长霖姿直接问道,目光扫向紧闭的房门。
“回夫人,大人左臂是被淬毒的暗器所伤,所幸毒性不算猛烈,且大人及时封住了穴道,老朽已为大人清除余毒,包扎妥当。只是失血不少,加之感染风寒,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府医恭敬回道。
淬毒暗器!长霖姿心头一紧。“有劳先生了。”她示意云袖送府医出去,自己则在门前顿了顿,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杨锦昭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进来。”
长霖姿推门而入。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草药味。杨锦昭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只穿着中衣,外袍随意搭在一旁,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确实苍白得厉害,唇色也有些发紫,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依旧锐利如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
“你怎么来了?”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长霖姿福了一礼,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左臂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听闻大人受伤,妾身心中不安,特来探望。大人可还安好?”
杨锦昭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只是淡淡道:“一点小伤,无妨。风雨这么大,你不必过来。”
“伺候大人是妾身的本分。”长霖姿走到桌边,摸了摸茶壶,是冷的。她转身对门外候着的丫鬟吩咐道:“去换一壶热茶来,再让厨房备些清淡易克化的粥品。”
丫鬟领命而去。
长霖姿这才重新看向杨锦昭,见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干裂,便拿起一旁干净的帕子,在温水盆里浸湿拧干,自然地走过去,欲替他擦拭。
她的手刚要碰到他的额头,杨锦昭却猛地偏头避开,动作快得甚至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
长霖姿的手僵在半空。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杨锦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恢复了一片漠然:“不必。我自己来。”
长霖姿从善如流地将帕子递给他,退后一步,垂眸而立,不再有任何逾越的举动。心中那点因冒雨前来而生出的微弱波澜,也渐渐平息下去。果然,是她多事了。
杨锦昭自己胡乱擦了擦脸和脖子,将帕子丢回盆里,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长霖姿也不再开口,安静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真正恪守本分的侍女。
热茶和粥品很快送来。长霖姿亲自倒了一杯热茶,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杨锦昭手边:“大人,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杨锦昭睁开眼,看了看那杯热气氤氲的茶,又看了看长霖姿低眉顺眼的侧脸,沉默地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长霖姿又盛了一小碗粥,配上几样小菜,放在他榻边的小几上:“大人多少用些粥,空着肚子不利于恢复。”
杨锦昭没有动,只是看着她:“你倒是……周到。”
这话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长霖姿面色不变:“分内之事。”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屋内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杨锦昭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追查那条线,遇到了硬点子,折了几个弟兄。”
长霖姿心中微震。他这是在……向她解释受伤的原因?这不像他的作风。
她抬起眼,看向他。烛光下,他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倦色,还有一丝……深切的痛惜?是为了那些折掉的弟兄?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硬如铁的御史大人,更像是一个也会受伤、也会疲惫的普通人。
一种莫名的情绪,悄然划过长霖姿的心尖。她轻声道:“大人为国事操劳,身先士卒,妾身敬佩。还望大人保重自身,那些牺牲的壮士,朝廷定会厚加抚恤。”
杨锦昭没有接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跳动的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那枚平安符……”
长霖姿心头一跳。
“……我收起来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长霖姿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低低应了一声:“是。”
之后,便是更长久的沉默。长霖姿静静站着,杨锦昭闭目养神,偶尔因伤口疼痛而微微蹙眉。
雨势渐小,窗外透出朦胧的天光。长霖姿见杨锦昭似乎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便悄悄上前,替他掖了掖滑落的薄毯,又轻轻吹熄了桌上几盏过于明亮的蜡烛,只留了一盏光线柔和的角落宫灯。
做完这一切,她正准备悄声退出去,却听到身后传来杨锦昭低哑的声音:
“今夜……多谢。”
长霖姿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道:“大人好生休息,妾身告退。”
她走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廊下的风雨已经停歇,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天边,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
长霖姿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因为这一夜微不足道的交集,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
而书房内,本该“睡着”的杨锦昭,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那盏昏黄的宫灯,目光幽深难辨。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难以忍受了。
这一夜,某些东西,似乎在悄然改变。如同春雨润物,细微,却无法忽视。
心湖已乱,再难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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