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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小沺村最近有桩喜事,薛家女儿的婚事将近,就定在了十日后,嫁的是尤家长子尤世杰。
尤家在镇上不算什么好人家,靠祖宗庇荫,留下来的十几亩地过活,但尤家二姐嫁得好啊,几年前嫁进了镇上有名的钱地主家。
成了衣食无忧的钱夫人。
她是出了名的有孝心,平日里常帮衬着娘家,就连她弟弟尤世杰娶续弦这么个烂摊子事,都是她张罗的。
薛家女儿要嫁人的消息在村子里传扬开来。
过了几日,薛婶送来喜帖,竹音实在说不出什么贺喜的话,素心那日的哭音犹在耳畔。
薛婶拍拍竹音的手背,嘱咐她可一定要来。
农妇脸上堆着质朴的笑,全然看不出她即将嫁人的女儿其实根本不情愿嫁。
小沺村消息闭塞,镇上有关尤家的风评不仔细打听,实难窥见实情,只以为尤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女子而言,算是门好亲事。
尤公子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说不定更疼人呢,去了就是尤家大夫人,执掌中馈。
此等小话在天真单纯的姑娘间不胫而走,艳羡这桩婚配的人不在少数。
这才是最为悲哀之处,无人觉得薛素心嫁得不好,无人理解她为何不想嫁。
觉得女子嘛,总归是要嫁人的。
能嫁去殷实之家,又有什么不好?
天欲晚,日落西山,裴御景归家瞧见了桌上的喜帖,拾在手中略览。
当看到喜宴的日期是七月初四,微皱起眉头。
今日高奕找他闲谈时顾左右而言他,说新得了一幅字画,邀他去家中观览,但切记,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高奕试探了他这么久,终于放松警惕。后日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他来这偏远山村的确不是一时兴起。
今年新岁前后,他因故离开汴京,表面上是与栖梧公主有关,实则是受天顺帝暗中打压,不得已回南浔韬光养晦。
在旁人眼中,都觉得是栖梧公主的权势过盛,两人对峙已久,栖梧公主此次是彻底占了上峰,不再受镇南侯掣肘。
裴御景想过事有蹊跷,但眼下不知是何人射来的冷箭,天顺帝的态度亦不明朗,便只能静观其变。
回南浔行事反倒方便,一份重要名单的下落终于有了眉目,他悄然离开封地,瞒着汴京那边他的动向。
身边只带了几名极其信任的暗卫,都是自小豢养,绝对忠诚于镇南侯府。
裴御景依据消息来到了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松塘镇。
若贸然出现外乡人,怕是会引起警惕,他想着该用怎样的理由留下,一位姑娘撞进他的视线。
那姑娘生得像朵清水芙蓉,素雅文静,懵懂的一双眼匆匆掠过他的一刹那,裴御景亦不动声色地注意到她。
她像极了汴京的那位。
可终究只是形似神不像,一眼看去便觉周身气场太过胆怯。
那姑娘与他擦肩而过,却不想下一秒,身后传来声惊呼,一个乞儿慌不择路地穿梭人群,将她的竹篮撞翻在地,裴御景伸手抚稳了险些狼狈摔倒的她。
望着那双扶住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仿佛精雕玉琢的艺术品,微微曲起指节,一如手的主人般温润内敛。
思及此,她慌慌张张地别开视线,小声道谢着,与裴御景说话时好几次羞涩地低下头。
眼前的女子犹似惊魂未定,裴御景并未理会远处堪堪止住,似要上前保护的暗卫。
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连暗卫都没料到,而此时距离颇远,听不清主子在和那位姑娘说什么。
索性只是一段插曲,没过多久,主子就与那位姑娘分道扬镳。
第二日,在镇上又遇见了那姑娘。
方才知晓她的名字,原来她不住在镇上,是住在松塘镇治下的一个小山村,她来镇上是为了贩卖自己绣品。
叫竹音的姑娘问:“公子面生,可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啊,我不是要故意探究公子隐私……”
裴御景未做隐瞒:“是,我来自南浔,家中做些小生意,可传到我这一代逐渐败落,便想来外地谋个生路。”
竹音不出所料地与他说起松塘镇的一些人和事,方便他更了解这里。
离别时,竹音莫名问了一句:“行公子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么?可有带什么家人,譬如自己的娘子?”
裴御景随口答道:“我尚未成亲。”
第三日,依旧见到了四下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的竹音姑娘。
那是裴御景见她的第三面。
却未想她上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说她心悦郎君,哪怕只短短相识几天,可已认定这是缘分的邂逅,她想与他做夫妻。
女子脸上出现让人恍惚的坚毅神色。
等反应过来时,裴御景已经答应。
这是一个留在此地的好理由。
此时的汴京风云暗涌,栖梧公主自从知道自己要去和亲,苦苦斡旋无果,可她仍想逃离所谓的命运。
公主府内外都有重兵把守,连一道墙她都不能翻越,公主脸上浮现颓废之色,明日一早她就要前往遥遥和亲路。
……
裴御景要成亲一事,暗卫们知晓都吃了一惊。
裴御景解释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其中唯一的一名女暗卫暗自红了眼眶,她一看到那张脸,就知道主子为什么娶她。
但很快,主子就会断了念想,女暗卫心里这般想着。
裴御景与竹音婚事一切从简,竹音无父无母,自小养大她的婆婆已故,裴御景也和竹音阐明,他父亲离世多年,母亲身子不好,留在南浔老家不便前来。
新婚当夜,竹音静坐在床沿,瞧得出她是紧张的,深夜喜烛将要燃尽,裴御景趁她不注意劈晕了她,叫蹲守在外边的渊明进来,与他商议正事。
渊明咕噜一圈滚进来,看看一旁无知无觉的女子,又小心翼翼觑着主子脸色,一副无情无欲,浑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对的模样。
他越发看不明白主子行事了,渊明晃了晃头,将杂念抛掷脑后,专心听吩咐。
渊明是镇南侯府暗卫首领,除此之外,裴御景还带了几名负责追踪和情报收集的暗卫。
裴御景名正言顺地留在小沺村生活。
日子过得却并不平静,成亲次日,竹音就不小心落水,昏迷了好几天。
听大夫的意思,要是烧一直退不下来,她恐怕难捱过这一关,好在最后是醒过来了,裴御景松了口气。
大难不死的竹音看起来比从前更加生龙活虎。
裴御景将暗卫都派了出去,他则如寻常人般在此地生活,里应外合寻找名单。
若非必要,白日里暗卫不会现身。
但那天渊明没有事先约定就贸然出现,裴御景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渊明脸色难看地呈上一叠信件,一张口便是属下罪该万死,“汴京……传来了栖梧公主身死的消息。”
手中的茶盏陡然被捏碎,裴御景视线扫向他,几乎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渊明深知,以主子对那位公主的心思,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可情报延误,实在不是他的锅啊。
他硬着头皮禀告道:“属下意外察觉到蝉衣举止有异,便留了个心眼,今早收到新的消息后,蝉衣在属下面前露了怯,一时没有瞒住。”
“属下这才知道,她竟然藏起了一个月前栖梧公主去漠北和亲的消息,今早收到情报,栖梧公主在和亲途中被流寇杀害了。”
渊明尚未说完,裴御景便立即道,“回京。”
“不可啊主子!”渊明将头几乎低到尘埃,“您才离开,眼下没有理由回去。而且公主几日前启程的漠北,消息来回也需要时间,恐怕已无法挽回……”
渊明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裴御景脸色。
在裴御景还是世子的时候,渊明就由他调遣了,是最早交到裴御景手中的暗卫之一,这是第一次,他清楚地感觉到主子的怒火,几乎压迫得他喘不过气。
“蝉衣,现在在何处?”
裴御景走到渊明身前,抬手按住了他的肩。
刺目的鲜血顺着他手滴落在渊明的黑衣上。
不止蝉衣,跟此事有牵连的暗卫也都落得了死无全尸的结果。
蝉衣直到临死前都不承认她的背叛,她的心思重要吗?
渊明只知道一件事,她因一己之私犯下大错,谁也救不了她。
她的隐晦情意,也应当永远埋葬。
裴御景不相信栖梧的死讯,派人反复证实。
消息没有出错,栖梧公主的确是死了,裴御景闭着眼听手下战战兢兢地回复。
离京前见栖梧的竟是最后一面。
他不知她要和亲,他也不知,她死在了和亲路上。
何其后知后觉。
要是早些发现端倪,或许就不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是可惜,没有如果。
如今唯有满腔悔恨。
渊明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他眼睁睁看着裴御景料理完叛徒,阴霾却没有因此散去。
往日里最冷静自持的人发起疯来最为可怕,裴御景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众人面前,哪里也找不到他,渊明着急上火的想,主子不会真回汴京了吧?
一消失就是数日,重新回来时,裴御景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该做什么做什么,叫渊明继续追查名单下落。
至于竹音,面对她所谓的新婚夫君骤然失踪,又去而复返,连担心都不曾表露,只语气平淡地道:“回来了?”
仿佛随时准备抽离似的。
那张与栖梧相似的脸近在眼前,裴御景不自觉地抚上,那么的温热生动。
他恍惚觉得这就是栖梧,又心里明白,终究不是一个人。
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栖梧。
从竹音清澈明亮的眼中,他照见了自己的卑劣,他那无可遏制的,凭空生出的一点慰藉,聊胜于无。
这太可笑了。
如果栖梧还活着,会不会怪他娶一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女子。
不,栖梧不会怪她,只会不耐地甩开他的手:“裴御景,你也不用这么恶心我吧?”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又凭什么敢生出妄念。
可他看着那张让人恍惚的脸,他想骗过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并未离去。
……
裴御景至少表面又恢复如初。
渊明也稍稍放下心来。
他们在松塘镇着手调查的一家学堂与汴京往来密切,似乎就是藏匿名单的地方。
裴御景借机进入后,几乎要将学堂翻了个遍。
可一直无果。
直到刘平的出现搅乱了这摊死水。
裴御景本就怀疑高奕,这下证实了高奕就是那手握名单之人。
知县的位置交出去后,高奕行动少了许多便利,刘平甚至名正言顺地接手了学堂。
可学堂本就不是藏名单的地方,学堂的存在是用来传递消息。
于是高奕又创办了一家私塾,以此掩人耳目,方便他与汴京联络。
蓄意接近多日,期间裴御景处理了不少高奕的爪牙,让他四面受敌,心生猜忌。
许是察觉有人在坏他的事,高奕手下能用之人一再折损,松塘镇不再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后生的出现,让他觉得可以为己所用。
名单也不在私塾,那就只可能在高奕家里。
裴御景还不想打草惊蛇,他能看出高奕对自己青睐有加,试图委以重任,这再好不过了。
这是一个摸到名单的好机会。
等目的达成以后,他就会离开。
那么竹音该如何呢?
裴御景那日问她可愿和自己走,答案是不愿。
裴御景了然,他实在不必勉强这个无辜的女子。
自欺欺人这些时日,他该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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