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维罗妮卡再次心惊胆战地踏上楼梯。这次阿斯塔在她的右前方，紧紧靠着她的肩，好像要把她挤进墙里似的。维罗妮卡庆幸如此，因为阿斯塔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的目光只能钉在石砖台阶上。
　　走了大半路程，龙塔底部开始传来些吵闹声。维罗妮卡认出那是北地语，但他们嚷得太急，龙塔又有回音，她只听出一点，好像跟钱有关。
　　等两人走到底部，那群人已经偃旗息鼓，维罗妮卡只见地上的一大堆箱子和围着它们面面相觑的三个青年。他们瞧着都不像北地人，有两个是南方诸国常见的深色皮肤，另外一个则漂亮过了头，与形象粗犷硬朗的北地人大相径庭。
　　“噢，上午好，两位小姐。”
　　那个最漂亮的青年首先注意到了两人，笑着上前来。他的北地语说得很标准，只要放慢语速，就能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维罗妮卡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会被外貌迷得三魂五道的女孩，但还是忍不住盯着他看。他简直白得发光，五官精致，高挑纤细，笑的时候，那双金绿的眸子眼波流转。如果他不开口，维罗妮卡几乎认不出来他的性别。
　　“您好。”维罗妮卡向他行礼。天哪，他真的是人类么？即使暴露在盛夏的暑气中，他都没有一滴汗水，脸庞干净得像只骨瓷碟，亚麻色的鬈发仍然柔软蓬松，而维罗妮卡的刘海已经软趴趴地黏在了额头上。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呀？”阿斯塔似乎对那些箱子更感兴趣，止不住地探头探脑。
　　“噢，我来这里采风，这些是我要用的工具。这里的风景不是很好么？瞧这些古代遗迹，多么神秘，多么引人遐想。”青年纤细的指节搭在墙壁上，黑褐的石头衬得他更加白了。“你们可以称呼我佩林，那两位是萨玛尔和齐赛勒，我亲爱的助手们。”
　　两个青年无动于衷，稍高的那个甚至翻了个白眼。
　　“看起来您的‘助手’似乎不这么认为。”维罗妮卡忍俊不禁。
　　“哎，他们就是这样。”佩林一阵夸张的长吁短叹，那副模样逗笑了维罗妮卡，也成功获得了又一个白眼。“两位小姐是来做什么的呢？”他问道。
　　“我想来看看祭坛遗迹。”维罗妮卡诚实地回答，“龙塔是赫利姆在繁荣时代遗留的珍宝，如果连龙塔都不看，这趟旅程可就白费了。”
　　“旅程？你们不是本地人么？”
　　“小姐是从斯卡波利亚来的。”阿斯塔插嘴道。
　　“啊呀，这样……”佩林的态度奇怪地犹豫起来。他咂了咂嘴，似乎在斟酌措辞。“瞧，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是扎比奇卡来的。”
　　他们不是南方诸国的人。维罗妮卡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了，如果是过去，斯卡波利亚的人提到扎比奇卡，会讨论广阔的大地、丰富的矿产和文化各异的许多氏族。但现在，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只有战争。血沫冲上海滩，骨肉融入土壤，贫瘠的红褐高原前所未有的肥沃。
　　她垂下了头。“我……我很抱歉。”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佩林仍然笑盈盈地看着她，“瞧您这模样，真的知道什么是战争么？您的家庭教师是怎么描述我们的呢？哎呀，话说您家里看起来也算有钱，有没有为军队捐款呐？”
　　他神色如常，但态度咄咄逼人，维罗妮卡更加无措了。
　　“我……不记得了。”她把头埋得更低，诚实地回答。她对于战争本就没有多少印象，饥饿、疫病和游行的队伍从来不会踏入林恩庄园半步，她只记得战后偶尔在绿荫城的街头见到的乞讨的士兵，他们大多残缺、瘦弱而肮脏，看向她的时候，饥渴的憎恶的火焰在眼中熊熊燃烧。
　　一旁蓝眼睛的青年突然开口，用维罗妮卡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佩林耸耸肩，看起来不屑一顾的样子，但也没再逼问维罗妮卡。那青年朝两人略一点头，朝这边走了过来。阿斯塔似乎有点警惕，但维罗妮卡扯了扯她的袖子，她绷紧的手臂放松了下来。
　　维罗妮卡抬起一点头来看他。他的容貌比佩林平淡许多，褐发蓝眼，下颌收窄，眉毛纤细，面部线条流畅柔和，有着在莱锡十分显眼的棕色皮肤，耳垂上挂着亮闪闪的小巧铜环，腰间缠着花纹繁复的布条。走近了看，他比佩林要更年轻些，几乎是没长开的少年，但神色中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严肃。
　　“您……您好。”维罗妮卡硬着头皮说。
　　“你好，我是萨玛尔·伽尔迪纳。”他用通用语回应。他的通用语说得比阿斯塔流利，咬字也更清晰。
　　“我……我是维罗妮卡·林恩，这位是阿斯塔。”维罗妮卡扯出笑容，把阿斯塔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到莱锡度假，她是我的朋友兼向导。”
　　萨玛尔转向阿斯塔，她笑出四颗虎牙。“你贵姓？”
　　“没有，叫我阿斯塔就好。”
　　萨玛尔一时间似乎有些疑惑，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佩林的目光却奇怪地意味深长起来，在阿斯塔身上四处梭巡。
　　“不用在意他。我们无意在此挑起争端。”萨玛尔瞥了佩林一眼，佩林立刻扭过头去。
　　“当……当然。”维罗妮卡勉强笑笑，“其实我能理解他说那些话……我确实没有资格谈论什么战争，实在是浅薄无知。”
　　萨玛尔欲言又止。
　　“哎，你们这些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呀？一个个封得严严实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条呢。”见气氛尴尬，阿斯塔连忙转移话题，指着那堆箱子大呼小叫。
　　“就是些测量仪器。”萨玛尔抬手指了指头顶，龙塔盘旋的楼梯一眼望不到头，“我们本来打算搬上龙塔去的，但搬运工一听说我们要爬上去，就不干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
　　“嗨，你们也不瞧瞧龙塔是什么地方？”阿斯塔踢了一脚石阶，“这么窄，这么陡，走上去都费劲，还搬东西呢？玩命的活呢！”
　　“那如果要往龙塔上搬东西，你们一般是怎么做的？”
　　“我没听说过谁会干这事。把东西搬上去干嘛？闲得慌？”
　　萨玛尔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齐赛勒——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青年——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话说采风到底是个什么？需要这么多东西吗？”阿斯塔仔细端详着箱子，清一色的硬木，包了铜边，还上了漆，里面的东西想必也是比较讲究的。
　　“他比较挑剔罢了。”萨玛尔瞥了佩林一眼，“说实话，我也不太懂艺术家的心思。”
　　“那你们是专门来赫利姆采风的么？”
　　“不，我们是跟商船顺路来的。它叫天南星号，现在就在港口呢。”佩林插嘴道，“我可没那么多钱能专门走一趟，只能搭顺风船啦。”
　　“那我能有幸观赏您的作品吗？”维罗妮卡问道。
　　“现在还没完成呢。”佩林大言不惭，“旷世奇作一定需要长久打磨！等它完成，世界将为之倾倒！”
　　萨玛尔和齐赛勒相视一眼，耸了耸肩。“他就是因为这样才没赚到钱的。”
　　挑剔又拖稿的艺术家要么是天才，要么是骗子。维罗妮卡心里已经把佩林划到了倾向于骗子的那一侧，不过脸上仍然维持着笑容：“如果您的作品问世，请允许我一观。”
　　“你等不到的。”佩林摆摆手，“我不会去斯卡波利亚展示我的作品。”
　　维罗妮卡一时间有点尴尬。萨玛尔斜了佩林一眼，佩林视而不见，仍然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
　　“你们继续忙吧，我们先走了。”见气氛再次降温，阿斯塔觉得现在不是继续谈话的好时机。她拉住维罗妮卡的胳膊，朝三人挥挥手，走出了龙塔。萨玛尔和齐赛勒朝她们挥手告别，佩林抬了抬下巴，权当回应。
　　维罗妮卡被阿斯塔拉着，走出龙塔。现在刚过正午，过于明亮的阳光刺得维罗妮卡不禁眯眼。
　　“小姐，咱们接下来去哪？”阿斯塔问。
　　“回去吧。”爬一个龙塔够受的了。维罗妮卡心想，而且她不常骑马，大腿有点酸痛，下午也不想去别的地方了。
　　阿斯塔应了一声，牵来马，扶维罗妮卡上马。两人沿着莱锡城区边缘的土路，慢慢骑马回到黑崖山庄。
　　然而，两人回到山庄时，马厩的仆人没有来迎接。维罗妮卡远远看到老雷德，他好像在跟两人争执些什么。那两人看不清相貌，只知道其中一个是浅栗色卷发、身材偏瘦的男人，另一个则是罕见的大块头，比老雷德高出一个头，肩膀几乎跟门框一般宽。
　　“阿斯塔，那是谁啊？”维罗妮卡有些疑惑，她不记得山庄里有这两个仆人。
　　“不知道。”阿斯塔耸耸肩，随后一抖缰绳，骑着灰马朝马厩径直走了过去，高声道：“小姐回来了！来人把马牵回去！”
　　争执暂停了。老雷德立刻带着另一个仆人小跑过来，将垫脚的凳子放在地上，一个人牵紧白霜，一个人扶维罗妮卡下马。
　　“哎呀，小姐，实在对不住，那些人纠缠不清，我都没看到您回来……”老雷德赔着笑脸，点头哈腰，双手交叠在胸前不停地搓，让维罗妮卡想起了浣熊。
　　“没事。”维罗妮卡看向那两个陌生人，猛然撞进一道赤红的视线。
　　黑发红瞳，阿利诺兹之子。
　　她怔愣地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她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存在与记载别无二致的、真正的阿利诺兹之子，头发漆黑过无星之夜，眼眸赤红如涌流新血。恍然间，她甚至觉得那矗立的黑影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庞大的捕食者。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阿斯塔也是阿利诺兹之子，但跟这人截然不同……她只是很普通的乡野姑娘，一点也不会有这种令人恐惧的气场。
　　“他们是谁？来干什么？”维罗妮卡将视线转回老雷德身上。
　　“一个是警员，一个是总警长的保镖。他们说要见少爷，替总警长传话，可少爷跟令兄出去打猎，我说代为传话他们又不干，非要赖在这里……您瞧瞧，这两个混蛋，还缠着要见少爷，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那就叫他们走。不在的人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如果总警长真有急事，就该自己来找坎纽斯先生，怎么还派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来传话？”维罗妮卡不禁皱眉，帕奇德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他对莱斯彻低声下气，却不知道叫手下谨言慎行？难道堂堂莱锡总警长，连手底下的人都管不住吗？
　　“哎，哎，您说的是！”老雷德腰弓得更低了，连连应声，一手拎着凳子，佝偻着背跑开了。那两人又纠缠了几句，最后偃旗息鼓。临走的时候，维罗妮卡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两个无礼的家伙，我可不怕他们。维罗妮卡心想，挺直脊背，撂给他们一个不屑的背影。
　　“阿斯塔，快过来。”她招呼道，“跟我一起去厨房找点吃的，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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