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

　　“你···你你···”
　　宿溪不知沈耘秋此话何意，却见沈文昭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狠话，泄愤似地狠狠朝着屏风踹了一脚，仍不解气，又狠狠啐一口，
　　“你个将死之人，我不跟你计较，母亲，二弟这儿看来是不欢迎咱们，咱们走--”
　　林氏坐着不动，好容易才被沈文昭拉起来，魂不守舍朝外走去。
　　“母亲，祖母说给我选了匹布做新衣裳，我央着祖母给您也选了一匹，您去看看？”
　　“真的？”
　　“自然，儿子还能骗您不成？”
　　“还是我的文昭最是孝顺······”
　　······
　　门没关，林氏与沈文昭的谈笑声隔着很远还依稀传来，宿溪气愤关上门，回头就看见沈耘秋怔怔然盯着门外，眼里融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少爷，你不是夫人生的孩子么？”
　　宿溪问。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宿溪未想到他会这般回答。
　　“那中毒的事呢？方才你为何拦着不肯让我说？”
　　“因为说了也没用。那毒，就是沈文昭下的。”
　　话落，沈耘秋却并未在宿溪脸上看见过于震惊瞠目结舌的神情，反是哀伤更重，那一双小鹿似的眸子里盛满了他此生只在话本中见过的情绪，像是······
　　心疼。
　　“沈耘秋，你能跟我说说你的事么？我想知道。”
　　这小丫鬟又大逆不道地对他直呼名讳，甚至还一屁股坐上床角，出乎意料地，这次他心中竟没半点不悦，只是回望过去，嘴里的话也不受控制脱口而出：“若我说了，你会告诉别人么？”
　　“不会。”
　　下意识地，沈耘秋竟信了。只是仍不敢直视少女那分外热切的眼神，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盯着床帐上晃动的轻纱。
　　“自我出生，父亲和祖母对我始终不冷不热，母亲虽还算温和，却也总是淡淡的，不太理会我。自小，唯一疼我的只有兄长。他长我岁余，我们自小要好，每每被祖母训斥，被父亲责打，也都是他护着我，甚至十五岁那年我在马场骑马时惊了马，是他护着我毫发无伤，自己却摔断了腿。”
　　沈耘秋说着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那日过后，因着兄长的腿伤，父亲震怒，一气之下打断我的双腿，他下手太重，骨头都断了，后来看了不少大夫也没见好，我便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弃武学文，在笔墨上下功夫，写了些话本和诗词，一时倒还有些名声。而兄长自那次腿治好后却像是变了个人，总对我恶语相向，就连这毒也是他指使下人下在饭食里的，父亲母亲都知道，却没人在意，长此以往，便成了这般样子。”
　　沈耘秋说得风轻云淡，似乎只是在闲话家常，而宿溪却听得心惊，怒意翻涌，恨不得喷出胸腔。
　　“真是畜生！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兄弟！当真猪狗不如！”
　　“是啊······”
　　沈耘秋仰头靠在软枕上轻叹一声，久违地感到几分慰藉，似乎他这些年都是在平白自苦，终于有个人能够站在他身边，告诉他被人厌恶并非是他的错，而是那些人黑了心肠，烂了肺腑。
　　“那···”斟酌半晌，宿溪又小心翼翼开口，“那你既然知道饭菜有毒，为何还要吃？你好歹是个少爷，你不吃，没人敢逼你的吧。”
　　闻言，沈耘秋忽地苦笑出声，定定看着面前小丫头略显天真的模样。
　　“大约是我太贱了吧。”他说，“我只是不想这世间唯一爱我的人也消失不见，想着他兴许是有什么苦衷，兴许是被父亲逼迫，兴许等我快要死的时候，他能幡然醒悟，再次像从前那样爱我一回，哪怕迟一些，哪怕······”
　　沈耘秋终于压抑不住日日自厌痛苦的心绪，呼吸急促，喘不过气，可眼泪还没来得及落下，却忽地感觉头顶一沉，再一抬头，却见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他跟前，细瘦的小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干枯像杂草似的发丝，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像是对着举世无双的珍宝，半分不忍破坏一般。
　　在眼眶之中打转的泪始终没落下来，沈耘秋有些惊讶，怔怔然看着少女红润饱满的唇瓣，见那朱唇一张一翕，里头传出的声音稚嫩却坚定：“没关系，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将他们欠你的统统补回来。”
　　-
　　是夜，暮色沉沉，宿溪铺好晒了一整日还带着太阳味道的被褥和枕头，餍足地熄了灯钻进被窝，却是直到三更敲钟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任凭主屋那透过窗孔的澄黄灯光搅得人心烦意乱，连着一颗心都被那一束幽幽的光线吸引了去，砰砰作响，反复横跳。
　　她总觉得自己在担心些什么。
　　担心什么呢？
　　她害怕沈耘秋半夜忽然发病死了，叫自己明日便得被钉进棺材里陪葬，担忧沈文昭又在饭食里下什么阴损毒药，害得她到最后也没法复仇，却又总觉得自己担心的不只是这个。
　　脑中思绪太过纷乱，像团毛线，宿溪猛地坐起，一时思绪尽散，脑子里竟只剩下白日里那人含着泪花的眼眸，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惹人怜惜。
　　宿溪终于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收拾起被褥枕头，宿溪蹑手蹑脚关上偏房门进了主屋，见沈耘秋睡得沉，丝毫没发觉她的身影。
　　伸手探了探鼻息，宿溪这才大松一口气。
　　还好，还活着。
　　屏住呼吸越过屏风将被褥铺在书房中的小榻上，宿溪随意拿了本书盖在脸上，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大概又是晴好的一天，宿溪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睁开朦胧的睡眼，拂落压得脸发麻的书本，正准备坐起来伸个大大的懒腰，目光却不觉瞥见床边的一个身影。
　　定睛一看，宿溪吓了一大跳，当即腾地站起身，警惕又戒备地看着坐在轮椅上审视着自己的沈耘秋。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沈耘秋饶有兴味仰头看来，语气听不出半分喜怒：“说吧，你为何会睡在我的屋子里？究竟图谋些什么？”
　　“你的屋子？”
　　宿溪头顶着天花板扫视过屋内陈设，这才想起昨晚自己半夜做的事，一时有些讪讪。
　　“嗐，这不也是怕少爷您晚上又发病，索性搬来看顾着么？万一您因着奴婢疏忽出了什么事，奴婢不也得被连累么？”
　　宿溪小心翼翼踩着床沿下了榻，却恍觉沈耘秋眼中像是有几分失落，看着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怎么了少爷？”
　　“没怎么，你爱住就住吧，别烦我就行。”
　　宿溪有些惊讶。
　　她本以为这傲娇的小少爷会断然拒绝，将她赶走，甚至赶出沈府，谁知竟就这么轻飘飘地同意了？
　　正想着，外面一个人影闪过，咚地一声，宿溪打开门，见家丁已经离开，一只食盒搁在门边，里头还散发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还敢送来？”宿溪嘟囔，回头觑了眼沈耘秋的神色，愤愤提起食盒打开另半扇门：“少爷，奴婢这就去倒掉！”
　　“等等--”
　　宿溪定住脚步，回头看去。
　　“拿过来吧，昨日一日未吃东西，有些饿了。”
　　“那也不能吃这个呀！里面有毒的！”
　　“你傻么？昨日刚闹出事来，今日怎么可能又送有毒的饭菜？再说，也不是每日的餐食都有毒，不然我早就死了。”
　　沈耘秋勾勾手，眼神示意宿溪端上饭菜，却见少女不仅不上前，反倒几步进了书房，直接踩上小榻将食盒挂在天顶悬挂床帐的金钩上。
　　“你这是做何？”
　　“防止你偷吃啊，挂这里，你就拿不到了。”
　　“你---”沈耘秋听出女子话里的嘲讽，这次却半点气不起来，反倒有些想笑。看去，只见少女蹬地跳下床榻，几步跑来推起他的轮椅便往外走。
　　“你又想干些什么？”
　　“这沈府里的饭菜不干净，自然是带你出去吃啊！”
　　宿溪一脚踢开西苑通向外头的角门，拍拍沈耘秋因震惊而僵硬的肩膀。
　　“放心吧，我有钱，还够吃几顿的。少爷您不也说了吗，屋子里的名贵花瓶随我拿，等我没钱了，随便拿一个当了就行，不必担心。”
　　沈耘秋：“······”
　　-
　　清晨，青州东街早市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小摊贩们摊子上琳琅摆着各式各样的早点器物，蔬菜肉类，争相叫卖，生怕自己呼声弱了，便会被旁人抢去几个熟客。
　　被宿溪推着穿梭在市井之间，沈耘秋深深低下头隔绝人们的异样目光，只觉得窘迫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等！”
　　听见声音，宿溪一个急刹车，见那人伸手指向对面一个面具摊子，瞬间了然。
　　“你要买面具？”
　　“嗯。”
　　“那走吧，我们去选一个。”
　　“不，你去买，我等着。”
　　宿溪瞧见沈耘秋脸上红得滴血的模样，不禁有些想笑。
　　“这小少爷，还真是有趣。”
　　她腹诽，自去摊子上选了个不甚显眼的瓷白色面具给沈耘秋戴上，小少爷戴上面具后果然鲜活了些，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似是对什么都十分好奇的模样。直到看见沈耘秋的视线在一个烤包子摊上停留良久，宿溪会意，推着轮椅进了小摊，又挪开一把长椅，将轮椅推到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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