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雁［七零］

　　半个月的光景，倏忽便过去了。

　　包兰芝同南天贵从老家回来，踏进院门时，日头正毒辣辣地晒着，院子里静得只听见鸡在土里刨食的窸窣声。

　　南天贵先撞进门的。深蓝布裤腿上溅满了干涸的泥点子，像是心里憋屈，无处发泄，全甩在了身上。

　　嘴角沉沉地耷拉着，那张脸，阴得像是黄梅天里能拧出湿漉漉水汽的厚云。

　　他眼里仿佛没有旁人，直撅撅地往里冲，经过南雁身侧时，胳膊肘带着风，狠狠一搡——“哗啷”一声脆响，南雁手里端着的鸡食盆子应声落地，金黄的谷粒混着秕糠，撒了一地，也溅脏了她的裤脚。

　　南雁没出声，只默默蹲下去捡。

　　包兰芝却顾不得儿子那点不上台盘的心事。她一进门，那双精刮刮的眼睛便似两盏小灯笼，骨碌碌地，先将屋前屋后、鸡坩猪圈扫了一遍。

　　猪是圆滚滚的，鸡坩里蛋也收得齐整，几个小的脸上竟也没见掉肉。

　　非但如此，这屋里屋外，倒比他们离开时更显出一种紧绷绷的秩序。

　　她的目光，最后钉在了南雁身上。

　　这丫头，黑瘦得脱了人形，胳膊腿细伶伶的，像秋风里摇曳的芦苇杆，仿佛一折就断。

　　唯独那双眼睛，抬起来看她时，里面的神气没变，沉静里透着点倔，像寒星。

　　包兰芝嘴唇动了动，惯常的挑剔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竟是寻不着由头落脚，末了，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冷哼：“还算成，这家，没给你败光。”

　　南雁垂着眼，声音低顺得像拂过水面的柳梢：“妈，路上辛苦了，我去烧点热水。”

　　转过身，灶房昏暗的光线掩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

　　心里那块悬了半个月的巨石，总算“咚”地一声落了地。

　　＊

　　暑气将尽未尽的时候，南雁揣着个小小的布包，手心涔涔的都是汗。

　　布包里是她攒了数月、一个个鸡蛋换来的七毛二分钱，还有那本用李老师奖的笔记本换来的《成语小词典》。

　　词典薄薄的，纸页泛了黄，透着一股陈旧的墨香

　　她将它贴在胸口，只觉得一颗心怦怦地跳，那欢喜是满溢的，带着一丝悲凉的甜。

　　她小心翼翼地用旧挂历纸包了书皮，藏进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像一只谨慎的松鼠，藏起过冬的最后一粒松子。

　　新学期，南雁升了四年级。

　　她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知识的甘霖，成绩稳稳地向上爬，已是班里拔尖的存在。

　　有一回，李老师讲完题，悄悄塞给她半块用剩的橡皮，低声道：“拿着，别总用手指头蹭。”

　　南雁攥着那块带着老师指尖余温的橡皮，鼻腔里猛地一酸，眼前便模糊了。

　　然而树欲静，风不肯止。

　　下午，南雁放学回来，刚走到家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便听见屋里传来包兰芝尖利的哭骂，一声高一声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中间夹杂着南秉义沉闷的咆哮，以及搪瓷缸子摔在地上，那一声刺耳的脆响。

　　她心下一紧，小跑着推开门。

　　屋里是一片狼藉。

　　凳子四脚朝天，喝水的搪瓷缸子摔在地上，瘪了一大块，白瓷崩裂，像零落的牙齿。

　　包兰芝直接瘫坐在那片狼藉中央，双手拍打着地面，哭得肝肠寸断：“我的钱啊！我一分一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血汗钱啊！哪个天打雷劈的黑心贼偷了去啊！你不得好死——！”

　　南秉义站在一旁，脸色铁青，额上的青筋蚯蚓般暴凸出来，冲着包兰芝怒吼：“嚎什么丧！早跟你说过一百遍！存信用社！存起来！你偏不听！自作聪明藏那破炕洞里！现在好！毛都不剩一根！”

　　南雁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

　　钱丢了！

　　包兰芝藏在炕洞里的私房钱，那笔她看得比命还重，预备给南天贵娶媳妇，也是这个家赖以喘息的命根子，全没了！

　　“谁干的？”南秉义的目光毒蛇信子一般，扫过屋里几个噤若寒蝉的孩子。

　　南雁也跟着看过去。

　　南天贵靠在门框上，眼神飘忽躲闪，不敢与人对接；南峰吓得脸煞白，缩在门后，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墙里；南秀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下蹭着地面；南玉和南春站在一边，小嘴瘪着，眼看就要哭出来。

　　一股粘稠、不祥的预感，蛛网般缠上南雁的心头。

　　外贼？

　　外贼怎会知道钱藏在那样隐秘的炕洞里？

　　那地方，连南秉义都只晓得个大概。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低气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包兰芝像被抽走了魂，眼泡肿着，丢三落四，对南雁和几个小的非打即骂：“没用的赔钱货！家里遭了贼都不知道！白养你们了！”

　　南秉义阴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呛人的烟卷，屋子里烟雾缭绕，看谁的眼神都带着一股“早知如此”的怨毒。

　　南雁更是大气不敢出，走路踮着脚尖，连洗碗都轻手轻脚，生怕细微的碰撞声，就成了引爆火药桶的火星。

　　更让她心急如焚的是，钱丢了，家里的日子必然要更紧巴。

　　包兰芝第一个要砍掉的，必定是她这“白吃饭还费钱”的读书机会。

　　上次表姨来提亲时，包兰芝那闪烁犹豫的眼神，她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

　　周日下午，南玉在屋里和南春疯跑打闹，不小心撞到了南雁睡的那张破床床腿。

　　这床本就年久失修，一块松动的木板被撞得错开更大的缝隙，竟露出个生锈铁盒的一角。

　　南玉好奇，蹲在地上抠挖了半天，硬是把那盒子从藏匿处掏了出来。她摇了摇，里面传来“哗啦”的磕碰声。

　　小姑娘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抱着盒子就往外跑，当着刚进门的南秉义和包兰芝的面，尖着嗓子嚷道：“妈！爸！你们看！大姐藏了个盒子！里面肯定有好东西！是不是她偷了钱藏起来的？”

　　包兰芝正为丢钱的事心如刀绞，一听这话，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几步冲过来，一把夺过盒子，厉声喝道：“南雁！你个死丫头！给老娘滚过来！说！这是啥？！你是不是偷了老娘的钱？！”

　　南秉义也皱紧了眉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刚从灶房出来的南雁。

　　他手里还提着下井用的沉重矿灯，灯绳晃晃悠悠，在地上投下摇摆不定、忽明忽暗的影子，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南雁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目光扫过南玉那带着得意与报复快意的眼神，瞬间便明白了。

　　昨天南玉贪玩没看好南春，害南春磕破了膝盖，她气不过，打了南玉屁股一下。

　　果然，这丫头，骨子里那点睚眦必报的根性，和上辈子一模一样，逮着机会就要狠狠咬她一口。

　　她走上前，语气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妈，我没拿钱。盒子确实是我的。”

　　“你的？你哪来的钱买盒子？里面装的啥？打开！”包兰芝的手指几乎戳到南雁鼻尖上，灼热的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南雁接过盒子，轻轻打开搭扣。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纸币。只有几截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旧了，磨损了，但每一截都削得异常整齐，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珍重意味。

　　包兰芝一把抓过那些铅笔头，翻来覆去地看，几乎要将那脆弱的木屑捏碎：“你弄个破盒子装这破烂干啥？说！是不是把钱藏别的地方了？”

　　南雁抬起头，直视着她因为愤怒和怀疑而扭曲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妈，这些铅笔头，是我从一年级用到现在的。每一截，都用到实在捏不住了，才留下。我攒着，是想告诉自己，读书不容易，得珍惜。”

　　她顿了顿，有些哽咽道，“看着它们，我就记得我还能念书的日子。要是哪天真不能念了……我就看看这些铅笔头，想想我曾经也读过书。”

　　南秉义看着那些短短的铅笔头，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得连煤油灯都点不起，更别说读书。只能跟着爹，下到那暗无天日的井底挖煤，后来十六岁就参了军，把命别在裤腰带上……

　　那些短小、可怜的铅笔头，在他眼里，突然就不是破烂了。那是一个孩子，想读书，想挣脱这泥潭般的日子，微弱而执拗的念想。

　　他手里那杆烟袋锅子无意识地转了转，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吸了一口烟。

　　包兰芝的疑心却没完全消散，但她瞥见南秉义那罕见的沉默表情，那股不依不饶的气焰便弱了几分。

　　南雁低着头，眼珠子微微一转，突然转向南玉，被冤枉的委屈和愤怒喷薄而出：“小玉！我知道你恨我昨天打你！可你不能因为这就红口白牙污蔑我偷钱！钱丢了，全家都着急上火，你随便瞎说，往自己姐姐身上泼脏水？妈平时是咋教的？要诚实！你这不是诚心给家里添乱吗？是想让爸妈更生气、更难受吗？！”

　　南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疾言厉色的爆发吼得一懵，慌了神，小嘴一瘪，“哇”地大声哭起来，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我没有……我就是看见盒子了……我没说她偷钱……”

　　包兰芝见南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铁盒里也确实只有这寒酸得让人心头发酸的铅笔头，再想到南雁平时确实不像有零花钱能偷藏的样子，心里的怀疑顿时消了大半，转而化为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冲着南玉骂道：“哭什么哭！没事找事！滚一边去！再瞎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骂完，又狠狠瞪了南雁一眼，语气依旧不善，却少了那股杀伐之气：“把这些破烂收好！以后再神神叨叨的，看我不给你全扔了！”

　　南雁的后背，早已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低应了一声。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藤蔓，在她心里慢慢缠绕，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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