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

　　换好礼服，便不能再吃东西，生怕胃部凸起便被写作珠胎暗结，红姐一直偏瘦，近来反而因为身体不适略微懒散，丰腴了些许，贴身礼服曲线毕露，下来电梯，前往休息室，不期然遇见华哥与助理。
　　“生日快乐，阿红！”
　　他迎上去，满眼璀璨，他一直知她美，却觉得今日尤其耀眼。
　　助理已经很有眼色站在门外守着，按理说，今日嘉宾甚多，就算独处话叙，也不算什么大事。
　　礼物送上，小周接过，红姐只一个眼神，便匆匆上楼，回房间放好。
　　“你来好早。”明知故问，略带娇嗔。她也很意外，他不仅来了，还来这么早。
　　“刚好约了人三楼午餐，结束的早。”
　　这是为遮人耳目特意组局。
　　“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怎么能不来？”这次生日会意义非凡，庆生反而最不重要。
　　“想好了？”
　　“什么？”华哥怔住。
　　红姐笑，一改刚才的严肃，“逗你。”
　　所以究竟想好了什么？
　　“晚上结束后，我再单独同你庆祝，好不好？”
　　华哥讲的情真意切，眼里一片赤诚。
　　“不如……待会儿……”
　　正考虑要不要说，怎么说，外面敲门声响起，助理大声报：“导演来了！”
　　一时间，剧组主创悉数入内，自有安排好的摄影摄像一通拍摄。
　　每个人都录了一句祝福，顺带着，大合影时少不得举着预先准备好的道具，为电影造势。
　　时间紧、内容多，倒也没人在意华哥为何单独先到。
　　一波结束，又是一波本公司的艺人，陈太带领着，错落有致站定合影，又有力推的小花，献上贴面香吻，几个造型一拗，故事性非常，陈太吩咐下去，不日出街，配合小花定位做一轮力推。
　　红姐保持微笑，看的真切，配合的乖巧，陈太满意的拉着她的手。“早晨收到礼物没？我应该是第一个吧？”
　　红姐当然点头。“年年只有你最早，只有你最用心。”
　　其实更早的时候，她并不过生日，也是陈太极力劝慰，就当纪念阿眉，她一时感慨，便应了下来。

　　庆生开始，何逸担当司仪，真是无上殊荣。一身粉紫衫裙的何逸，佩一顶俏皮纱帽，优雅里带着娇媚。城中几家显贵，皆有代表前来，虽都是年轻一代并不主事，但是明眼人都看出，这哪里是庆生，这是齐集了有共识达成，另有资本方代表，站在一侧，与圈内人士泾渭分明。
　　一一介绍完贵宾后，陈太登场，再次一长串致谢，反而生日女主角红姐排在第三出场，然后是罗生代表资方发言，少不得又将片子预热一番。
　　啰哩啰嗦，几乎一个钟头才结束这个环节，已经有工作人员来指引更衣区域，待会儿的泳池环节才是重头戏。
　　也有不参与这个环节的，早早退场，自有社交场地，也有换了保守沙滩装应个景，陈太另安排了旗下艺人着比基尼，打着演出的旗号，吸睛十足。
　　四小天鹅水上芭蕾演罢，红姐终于众星拱月登场，一时间镁光灯闪到眼瞎，她自微笑不惊，摆好POSE配合拍照。身边一同出场的孩童，皆是小黄鸭造型，噗通下水，齐齐摆舞，憨态可掬。
　　“为什么没人和我讲？”
　　陈太把助理拉到一边。
　　“我以为是您安排的。”
　　助理委屈，刚才更衣完毕，红姐自去另一更衣间带出十余个孩子，他也是看呆。
　　现场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众人皆以为是特设环节，看的兴致勃勃。
　　红姐拿起麦克风，淡定开口。
　　“多谢各位今日前来。”
　　陈太倒吸一口气，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这是我第一次公开庆生，也是第一次举办泳池派对。此前，陈太宣布之时，坊间多有传言，我未解释。”
　　举目四望，看到众人皆认真聆听，红姐感到不少安慰。
　　“刚刚，为大家表演的是女童军总会，每一位小朋友都学游泳至少三年。”
　　那边陈太已经想走过来，不料却被何逆拦住，碍于面子，不得不寒暄几句。
　　“是你帮她？”
　　陈太这才醒悟，难怪第一场没见到何逆。然而何逆笑着摇头。
　　“她有想法，难道你不应该高兴？”
　　“我高兴？”陈太今日要做乃是商业大事，岂能被三两小儿搅黄。
　　何逆嘘声，示意她安静听讲。
　　“为什么我今日要支持女童学泳计划呢，因为我姐姐柳叶眉，就是因为溺水而亡。”
　　“这么多年，我不愿意庆生，因为她与我同日同时出生，比我仅大了数分钟。”
　　“我知今时今日很多小朋友已有游泳课计划，但是我依然决定，捐赠器材与设备，并且购买课时，用于那些没有条件学习游泳的小朋友。我也呼吁，粉丝们不要破费为我庆生，每年今日捐份心意到这个项目就好。多谢各位！”
　　红姐捐多少钱已经没人关心，举座皆惊的是，当年一点水花也没翻起的“青春少女处女作拍摄中香消玉殒”的新闻，时隔多年又被提起。
　　只有圈内老人对当时情况略有了解，此刻都端着酒杯聚到陈太身边，关切一二。
　　“当年不是定性拍摄事故？”
　　“不会吧，不会游泳没有事先讲的吗？”
　　“好像没有海里的戏份吧？是自己失足？”
　　“贪玩也说不定咯，听说拍戏前过的很苦。”
　　这边七嘴八舌，陈太还没表态，那边镁光灯又闪亮半边天。

　　原来红姐解开纱裙，跳入泳池。
　　助理眼疾手快，扯了旁边宽大浴袍，等在池子另一头。红姐泳姿不算优美，看上去不像系统学习过，好在有惊无险，二十五米游到了底，助理立马将其裹的严严实实。
　　陈太得了机会，马上撇下众人，上前搂住红姐。
　　“你吓死我了，那么深池子也敢跳？”
　　语气里都是关切，指节泛白，搂的太紧。
　　到了室内赶紧更衣吹头发，妆造还要重新做过，等下内场酒会才是重头戏。
　　外面已经有陈太心腹安排媒体退场，车马费给多一倍。
　　池畔华灯初上，美酒佳肴也已经奉上，一群人吃吃喝喝，也有好事者，三五聚于水中，赌注或是比快慢，或是比长短。
　　等红姐重新整理好，天已全黑。
　　内场私密酒会，已经谈的七七八八，陈太化妆间、酒会来回跑，累的够呛。
　　“罗生有事先走，邀你晚间宵夜，我替你应承了下来，毕竟今天没有好好招待。何小姐赚足噱头，又得媒体专访，问及同你关系，你可别再揭旧事。剧组主创都邀到了内场，你到时候也能自在些，多少都是熟人……”
　　红姐听得出陈太压着火气，带着惋惜，她不提今日计划泡汤，她便也不主动招惹，陈太没了台阶，总归憋闷的难受。
　　“没有提前与你商议，你不会怪我吧？我想着，也是善事。那日你放出泳池派对风声，多少难听的话，”红姐美眸流转，波光粼粼，盛着自责与关切，看向陈太，眨都不眨，“只有这样，多少挽回些许……总不能，他们对我口诛笔伐，连累你下水。”
　　一番话情真意切，陈太再发难就总说不过去。
　　“今日是你生日，你开心便好，总归，我是怕你委屈。”
　　红姐不语，二人只紧紧握住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酒会现场，蛋糕已经美轮美奂立在醒目位置。
　　点蜡烛，许愿，全场播放生日歌，一派喜气洋洋
　　“泳池环节好有创意，我还是第一次见小朋友的表演。”Angela快人快语，身边许是小姐妹，无外乎城中名媛，“我记得选美环节也有泳装问答，真是好考验人，今天其实也可以有泳池答记者问。”
　　“红姐今天惊艳四座，创意又佳，不用访问也够记者写满整版。”何逸走过来，显然看到红姐脸色不太好，怕落了Angela面子，小姑娘回家哭诉。
　　“今日安排太过意外。”华哥寻着机会凑到身边，似是不安，打量现场，对红姐低语，“你话一出，内场已经有了议论，我听到似乎本不是这样安排。”
　　“本来是想曝光喜讯。”红姐眼眸含情，睥睨着他，“奈何……”
　　“喜讯？什么喜讯？”华哥有点不自在，他刚被定下下一部大制作，罗生亲自握手邀约，经纪人在一旁耳提面命，罗生是城中新兴影视巨鳄，得罪不起。
　　“算了……”红姐叹息，她已经试探两次，再多，便失了身份。
　　“不如……”华哥犹豫，既然之前答应了她，也不想错过，“去我那里？”小指一钩，眼睛却扫向会场。
　　红姐将他动作尽收眼底，何尝不知他有他的考量。
　　她也曾有的，做这件事之前也曾担心过，但是你看，做便做了，没人敢置喙。
　　“还不是这副皮囊摄人心魄！”
　　洋洋得意。
　　陈太也的确是舍不下这副皮囊，否则早早翻脸。
　　红姐心知肚明，这副皮囊啊，只是奇怪，阿梅明明与自己相似，又怎会如此不同命运？

　　“还有什么不明白呢？”何逆带她三两步绕过人群，穿过走廊，居然是一片小小露台，正对着海。
　　“她的抗争是用死亡，也因为死亡，所以你的抗争，起了效。”
　　红姐点头，眼角慢慢爬满湿气。
　　是咯，不是她多厉害，她不过是踩着阿梅往上。
　　“听说你要减少拍摄？”
　　红姐不语，似乎现在谁都知道。
　　“赚不到的钱，便是失去，失去的部分自然要找你算上。”
　　红姐脑中曲折迂回，抽丝剥茧，那晚见罗生，空着的位置，原来是何逆。
　　“那本科幻剧是你写的？”
　　何逆惊讶，小成本制作的模板，怎么会到红姐手里。
　　“你……”
　　“好，我不接。”红姐懂他的好意。
　　二选一，只剩反串角色。一年两部是自己要的，求仁得仁。
　　“对了，还没祝你生日快乐，但是我想，不该是在今天。”
　　红姐笑，发自内心，总算有人知道。
　　“你应该多笑笑，阿叶。”
　　远处海水无波，近处灯光璀璨。
　　他又叫她阿叶，也只有他叫她阿叶。

　　回去的车上，红姐头晕目眩，面色赤红。
　　“红姐，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不必。”回答的气息短促。
　　她很难受，仿佛半生没喝过的酒今晚一并被补上。
　　宵夜自然是无法赴约，陈太与何逸手拉着手对饮，那场面和谐又刺眼。
　　她说：“罗生那里我请何小姐替你去说，请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今晚谁不知道何小姐是罗生入局引路人，何氏染指影视，其余人只有听之任之的份。
　　进得家门，助理很懂事的没有再跟，见她尚知换鞋，便也放心的离开。那边电梯门刚合上，红姐还在玄关挑挑拣拣，不知道选哪双拖鞋，门铃响起。
　　寓所高级，安保不错，放心开门，站着的居然是华哥。
　　“阿红，你还好吗？”
　　语气关切。
　　“我看你喝多了酒，给你送些甜汤。”
　　红姐默默打量，今天一天已经够乱够累，心力体力悉数耗尽，不想再与他周旋。
　　“不怕被拍？”
　　“不怕。”斩钉截铁。
　　红姐敛下眉眼，心头叹息，但凡早点勇敢？
　　接过汤煲，并没有请他入内。
　　“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下午不是有访问？”
　　今日新闻出街，明天趁胜追击，谁都不想错过红姐这趟东风。
　　有些为难，但是还想争取。
　　“我担心你。”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合上门，累到彻底脱了力。也不知道现在舆论怎样了？
　　第二天一早，便翻阅新闻。
　　果然一袭泳装夺得最多版面，都是盛赞，红姐为慈善献身，早前诋毁之事尽被揭过。
　　“我现在有点懂你，”何逸披着晨袍，端着咖啡，鼻尖已经架着眼镜，四十一过，居然老花，自己也颇觉得郁闷。“阿红实在聪明。”
　　“不想让你们卖，便自己抢先，有问题？”
　　何逆跑步回来，刚换了装束，神清气爽，衬托的何逸至少老了五岁。
　　“别说那么难听。对了，那日饭局你在，不会是你告的密吧？”
　　“呵……我要做什么，不必等今日，”何逆不屑，从她面前将一枚白煮蛋拿走，如果不是昨晚司机把姐弟俩一并送回老宅，何逸又喝的有点多，他才不会与她同一屋檐。“何况，你们做到人尽皆知，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柳叶眉的名字重又被提起，是他们不愿看到的，陈太头疼，当时年轻，处理的有些草率，哪知今日后患无穷。好在时间久远，证据全无，只凭猜测，也不过是段花边。
　　“你母亲近来可好？”
　　大姐一早到办公室便被叫来问话，起初还胆战心惊，见陈太和颜悦色，甚至还有礼盒，便知昨日妹妹大出风头，老板心中欢喜。
　　“多谢陈太关心，家母近日出去旅游，今天应该到了新疆。”
　　“老人家好兴致。”
　　“若不是身体不好，恐怕环游全国之愿望要变成环游世界。”
　　陈太笑笑，一派祥和。
　　当年的文件，是柳叶眉母亲签字，拢共一份，红姐手里没有，便好说许多。

　　头还隐隐作痛，昨晚的酒按理说都是上品，红姐精力不济，空腹灌下中药，最后一付，又要去麻烦裘老先生配药。
　　想了一想，还是打给助理，怕自己开车途中意外。
　　助理来的迅速，红姐刚梳洗打扮完毕，不工作的日子，不过抹了点粉色润唇膏。眉毛没修，渐渐有长出原来眉形的迹象。
　　没想到，裘老有客人在，安静地于外间等了十数分钟，淡淡中药味闻着竟觉安心，不一会儿便有盹着地感觉。
　　罗生从里间走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袭粉衣的红姐白皙的脸蛋枕在手臂，昏昏入睡，眼皮下眼球微动，可见睡的并不安分。
　　还是裘老先开了口，红姐闻声，睁开双眼，有一瞬地迷茫，只见眼前立着的人，着藏蓝背心，白衬衫挺刮，袖扣亮的晃眼。
　　微微仰了头，方才发现，略长的国字脸上，驾着细框眼镜，头发梳的纹丝不乱。
　　“罗先生……”终于认出人来，比前几次见少了点犀利，大约是眼镜遮了眼底的精光。
　　“裘老……”又是一点头。
　　“等久了吧？”裘老见二人认识，便也不多客套。
　　“红姐这是昨夜没休息好？”
　　想起爽掉的宵夜约，赶忙解释：“我因昨天池畔着了凉，不太舒服……”
　　“不用解释，女孩子不愿意，当然是要尊重的，宵夜，哪天都可以吃。”看着红姐脸色好转，又补了一句：“比如，今晚。”
　　红姐刚放松的脸色，又蓦地紧张起来。
　　罗生便笑出来，真正有意思，不在名利场的红姐竟如此鲜活有趣。
　　“开个玩笑，红姐莫怪，”又转向裘老，“那我不耽误红姐看诊，先走了。”
　　并无什么敬语，红姐此刻已经全然从睡意中清醒，脑筋转速正常，心下暗道，要么与裘老太熟，要么势力嚣张，看一眼裘老见怪不怪的将她引入诊室，便知这罗生应该是确有几分众人惧怕的权势。

　　拎着药回到车上，助理正翻着手机，表情丰富。
　　“怎么？”微微皱眉，在圈内这么久，还能有什么新闻震惊？
　　“红姐。”助理转过身，对着后排，认真汇报，语气带着兴奋，“昨天生日会效果好厉害，已经接获粉丝超百万捐赠，童军总会发表谢文。”
　　红姐点点头，并不奇怪。
　　“公司旗下小花三点式被嘲哗众取宠，又有不知谁的助理拍了内场，大众哗然，斥肉池酒林，又有人携伴而来，走时便换了人，还有传闻……”
　　忽然卡住，觉得再说下去难免牵扯红姐。
　　“关于陈太？”
　　助理为难的点头，都是衣食父母。
　　“说……她卖女儿，搞拍卖，不曾想……”
　　不曾想，女儿自降身价，搞砸了她的如意算盘。
　　罗生倒是孜孜不倦，还在努力邀约，这是吃准了陈太已经点头。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何逆昨夜专栏标题是《追忆似水流年》，“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终点，被记得才是永生的利剑，刺在每一个惶恐的灵魂上，钉牢今生的耻辱。”
　　标题温情，结尾狠毒，评论区一片哗然，都在猜测是否契合生日会中爆出的旧事。然而全程未见何逆照片，众人皆不知他有无参加。
　　红姐捏捏还在隐隐作痛的额角，他也太不管不顾。
　　耐着性子再翻，忽然置顶评论出现作者本人解释。
　　“了无遗憾的人生，自是无可畏惧，愿诸君对己对人，都恪尽全心全意。”
　　到底圆回来，怎么理解都可以，大家相互安慰，原是提醒要珍惜当下，身后的愧疚只能空余恨。
　　红姐笑出声，还是这么不成熟。
　　助理只觉得这笑声着实婉转，从轻松到苦涩再到空虚，半点都不敢回头去看，只见后视镜里，红姐闭着眼，眼角微微泛光，看不真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