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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定心
判诗一页分开之后仍然无字。江昭翎复刷了清水上去,仍无反应。
花招还挺多。天色渐渐黑了,江昭翎点起灯烛,忽然福至心灵,将纸页凑上去略烤一烤。水迹烤干之后,字迹缓缓浮现出来。
江昭翎颇有些不愧是我的洋洋自得,低头看去,冷不丁被吓一跳。
前一首诗以行楷写了,不偏不倚,端方克制,此页却是红笔草书,字迹歪斜,跋扈怖人。每个字形都熟悉又陌生,江昭翎端详一会才发现,每个字都是左右反转的。
江昭翎无奈,一手携书,一手端火烛,走回屋内立镜之前,在镜中才把这天书给认出来。
甲妪,子时入镜。影身溃散,真身衰朽,三日而亡。可见需择八字。
乙童,壬生辛巳,戊申入镜。影身尚安,真身丧智。定其影,身死,循仪合葬。
丙女,寅生己亥,丙辰入镜。影身浮漾若水纹,真身病笃。以镇魂符补益,定其影,七日方死,循仪合葬。
丁生,亥生甲申,乙未入镜。影身凝定,真身亏虚。三年后病逝,恰为补纳之限。循仪合葬,事成。
□□□,庚生戊子,首开影身入镜之法,余寿待查……
页脚字迹模糊不清,看涂抹痕迹,竟然像些带血指纹。江昭翎眉头越皱越深,继续看去。下一段字迹匀整,古井无波:
命格殊异,尘缘淡泊者,其气易导,其形易迁,定影可事半功倍。
影离本体,需于镜中定其枢机,否则形镜相戕,两相倾覆。定影安魂之术,尚待精研。
影形既分,恐灵元有亏,时限至时,当循仪合葬,以全阴阳序次。逾期则气机淆乱,恐生异端。
上述乙丙丁各有百人,成例归档于此,以助后续遴选。
一颗烛泪滴下,烫了江昭翎手指,很快又凝成一滴残红。江昭翎一痛,瞟见镜中自己形影,突然觉得像个陌生人。
细细想来,近日诸多怪事,总得有些联系。
其一,单看这话本。这密文里的名录冤魂累累,却又写得如此冠冕堂皇,实在好大手笔,这便是要引人往贵人甚至天家身上猜去。再想话本明文里的故事与判诗,约略也有这个意思。
其二,密文分两份,前一份将自己一应命数说透,证实自己可靠,后面再丢出一个炸雷,无论这名录真实与否,都总有几分可疑、几分可信。在尚书府镜子里亦是如此,前脚看了实打实的经年梦魇,后脚就来个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的黑影子,令人生疑又生惧。
其三,自己前脚刚知道陆月暝影子里的猫腻,后脚就有人上赶子送来了形影分离之妙法的记载,更是供出所有无影人里只剩下一个还活着的,怎生就如此巧合?
话本背后到底是几方势力,各自是敌是友?在这些咄咄怪事里,到底哪一件是真阴谋,哪一件是饺子醋?
虽则疑窦丛生,但桩桩件件都不可操之过急。这京城里的腌臜事暂且派了小五打听,自己命数与陆月暝猫腻,都且当面与他对账。
况且,背后之人既然如此风风火火地递来名录,想必比自己更着急,也势必有下一步动作,姑且等待一二。
江昭翎取了笔墨来,将那神神叨叨的镜中密文誊抄一份,踱至桌边端详一会,大略记下了。将这抄本纳入袖中,复看手中话本,翻到第二页,越看越觉得不爽,就着现成笔墨,挥手又添四句。
桑田承沧海,契阔复合辙。
生灭同朝露,何须证因果。
懒顾金麟阁,笑焚阎罗册。
心镜无尘处,逍遥天地客。
江昭翎大作与原诗遥遥相对,一人一页,大咧咧雄踞纸页之上。江昭翎满意地用镇纸压了,等它晾干。此时他才觉出腹中空空,便撂下桌上摊子,向厨房走去。
行至卧室门扉,突然觉得厅堂里有些异样空气。江昭翎不动声色地捏了方才的柳叶刀在手,悄无声息地向外走去。
“好生警觉,看来也不用太担心你。”一道含笑声音在厅堂中荡漾开来。
……啧,这人。
陆月暝原本负手而立,上前几步,伸手出来,将手中四方食盒提起来晃悠晃悠。
这人露面时机每每选得极好。不吃白不吃,吃了毒死也拉倒。
二人移步食案,陆月暝将盒中饭食一一摆置出来。
“钦天监会给当值的安排膳食,我便顺手带了些回来。”
江昭翎喜甜,巡视一圈,桂花糖藕,莲子百合羹,都是素日喜爱的。一不留神,一块小排已在碗中降落。
不肥不瘦,带筋贴骨的一块。
筷子尖能恰恰好地夹起,灯烛恰恰好地轻轻摇曳。
江昭翎想,如果自己是个纵情声色为祸人间的大魔头,将那些个午夜梦回扪心自问的枷锁通通砸碎,做事不论对错,只论一瞬间的悲喜就好了。
如果这般,现在应当是个挺开心的时刻。
江昭翎还是先奔那碗莲子百合羹而去,白瓷勺轻轻搅动,百合瓣上下浮沉。羹汤尚热,顺着勺柄飘出甜香气。
“我母亲不是汉人,她来自南境。按她故乡习俗,过生辰时要吃一点整颗的莲子,图个圆圆满满。我幼时怕苦,她便细细将莲子芯都去了,熬成一碗莲子羹,我就爱吃。钦天监的手艺,倒让我想起幼时情形了。”
“不知陆大人何时生辰?届时请大人喝酒,也煮上一碗莲子羹。”
陆月暝微怔,轻轻搁箸。
“我的生辰……早已不过了。”
江昭翎挑眉:“钦天监中人,还会弃置自家生辰?”
陆月暝手指停留在箸间,避重就轻地答了句:“你若想煮羹,何必专等那一天。”
他话音压低,带点近乎自苦的恳切:“有些事业已发生,有些事日日都在发生。”
碗里那块小排大概是冷掉了。
江昭翎不作声,且等着陆月暝——在一个安全的界限里的——遮遮掩掩的自白。
陆月暝慢慢开口。
“我知道你最恨的是……化影一事。”
江昭翎轻轻移开目光。
陆月暝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晃茶杯,接着说下去。
“多年以前,我曾参与一次影域封印。”
江昭翎在心里算着年份时间,然而影域与边境间的结界一年便要开一次,再加上影域本就是个时不时就有妖或者人闯些祸事的地界,钦天监乃至各路民间术士都三天两头地往过跑,实在不知道他说的哪次。
“当时有诸多影妖逃逸,我们的任务就是将他们逐一抓回影域封印起来。这其中有个领头的,被我擒住。”
“所有被抓的妖怪都骂我们是钦天监的走狗,本来我也没想过为何他们怨念深重,只当是人妖殊途,天性如此罢了。可当时那个大妖同我说,监内要封印他们,不是为了一方安定,而是为了批量圈养,炼成丹丸,借以牟利。”
“彼时我自然不信,照例将他抓回,严加看管。可那大妖受尽刑罚也不肯出卖同伴,逮着机会就与我说那所谓真相,场面实在太过惨烈。”
江昭翎听得皱眉,不禁瞄眼星空,算了算时辰。还好,小五回家还早着呢。
陆月暝也顺他目光回头看一眼,没见什么异样,便继续说下去。
“后来一夜之间,那次被抓回的大小影妖都被封印回去了。那夜我没当值,也只觉得同僚们手段甚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直到我自己……因故失影时。”
“等我稍稍调理好了,监里长老便来同我密谈,将失影不便之处一一陈说了。我当时料得钦天监待不下去,便趁机请辞。但长老坚持不肯,还说监里自有法子帮我造影。”
江昭翎前探一点身子:“除了化影丹,难道钦天监真有如此神通?”
陆月暝盯他一盯,缓缓摇头。
江昭翎又向后靠回去。
陆月暝沉声道:“我当时也想,造影之法除了那造孽丹药再无其他,因而坚辞不受。长老却笑言并非如此,拿出一块劳什子承影石来,声称此石可以模拟影子,无需献祭生灵。”
“我约略一试,只需将其随身佩戴,确实可保毫无破绽。那位长老素日里与我交好,我还感激万分地用了一段时间。”
“直到我身体修为都恢复些了,便研究那承影石到底是何原理,不料法力符咒输入进去皆似泥牛入海。我换了好些术式,终于得到了一点点反应……”
“……石上浮现出一个印记。我记得清楚,那是当年影域里那一支影妖族群的族纹。”
江昭翎深吸口气,阖上双眼。
陆月暝神色也透出颓然:“本也难以确认,但当日碰巧一位同僚过来探望,那人原本性情有些古怪,不善言辞,当时却死死盯住那块石头良久。我未及遮掩,再问他时,他却再不肯说。我便越发觉得这石头古怪。”
“于是我冒险去了一次镜域,寻找当年线索。那大妖仍在镜狱之中,我见他时,他劈头就要杀我。探问才知,那承影石与化影丹并无甚分别,不过一个炼死,一个活囚。”
“至于为何不像化影丹一样只能使用一个月……不过因为锤炼那石头时,一次性放了许多影妖进去而已。”
茶有些凉了,但江昭翎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温温吞吞的,倒像从身体里呕出的一般。他放下茶杯时,手腕微颤一下,洒出几滴茶水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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