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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花枝对死亡最初的恐惧来自记忆中枯瘦的妈妈。
妈妈不是病死的,是和爸爸一起被烧死的。
林子小姐说没有差别,如果没有那场山火,病痛和贫穷也会带走她。对她们这些人而言,野蛮生长的草芥生命,辛苦活下去的每一天都离不开挣扎与运气。
生病要治病,没有钱就会死,过渡掉中间冗长的部分,一切都简单明了。
——生病了,就会死掉。
花枝抱着红叶,嗓音平稳得令医生侧目:“……痨病?”
“你们如果想没事,就一定要和她分开。”医生说。
喉咙有点痒,蜿蜒的木纹散着腐朽的味道,与繁复的草药堆叠一起,不管不顾钻进了花枝的记忆里。
她后知后觉地抬眼,望着医生佝偻的背影。
“会传染?”
得到了再次肯定的答案,花枝不再多问,把买书的钱换成扎实的草药,走出医馆大门,怀里的红叶紧紧握着她的手。
世界被大雪染成刺眼的白色。
「人类悲伤时会哭,悼念会穿白色。」
她眨眨眼,将轻盈的小女孩抱紧,画着金鱼尾巴的鞋子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有多严重?哈,不要被几句话吓到,吃饭睡觉锻炼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
小鲤断言:“春天,春天到来的时候,你就没事了。”
“花街的大人多得是和你一样的病,每一个都在春天痊愈了。”
她揉了揉女孩的脸,垂落的头被她捧起,小鲤弯腰与她对视。
“喂,”她问她:“想不想和我学唱歌?”
红叶很轻很轻地眨眼。
“不是一直都想学吗?”
“我教你。”
花枝抱着轻飘飘的红叶,擦去女孩子滚落的大眼泪。
“学好后唱给教祖大人听好不好?”
“教祖大人一定会很开心。”
她注视着亲自把红叶抱进隔离屋子的高大背影,耳边响起男人温柔的声音。
“我很期待哦,可爱的红叶可爱的歌声,我很期待哦。”
“不要怕,什么都不用担心。”
拒绝将病人送出寺院的请愿,眼前的男人似乎并没有感到有如实质的压力,他立刻将最靠近光秃秃的树枝的房间作为隔离室,安抚教众,鼓励红叶,起身行动,这些都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内。
祈愿的信徒提前离开,万世极乐教大门紧闭,花枝把寺院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了一遍,一遍结束还不够,她拎起木桶往井边走,手腕被一抹冰凉轻轻覆盖。
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她被牵着带往内室。
方才笑眯眯拒绝了恐慌信徒激烈请求的男人,此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拉开抽屉,将一叠和纸递给她。
花枝认真看,眼睛微微睁大:“……死了。”
“红叶从前是那位小姐的家仆。”
接触了染病的主人,因此被放弃,六个月之后,主人死了。
花枝有点喘不上气。
“没事的,会好的。”他安慰她,如往常一样抱着她。
“她是很可爱的孩子,我不会让她感到痛苦。”
花枝手指拧成一团,指骨透着红白相间的颜色。
男人摸摸她冰凉的脸,将她的手解救出来。
“这段日子我不会再接待信徒,今晚我也会离开,可能短时间不能回来,万世极乐教就交由你管理,可以拜托花枝照顾好大家吗?”
她被委以重任,耳朵嗡嗡响,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在回廊上望着消失在黑夜中的身影,耳边响起池水摇曳的声音,思绪回笼的瞬间才猛地意识到,方才与她道别的男人交给她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被冰冷的风一吹,花枝迅速清醒,将无形的信任安放在心口。
她会做好的,不会让他失望。
就算很害怕,很长时间不能回家,她也会做好的。
托太郎先生将信带给林子小姐,短暂时间无法归家的理由三言两语就已阐明,芽芽身体弱,还请务必格外注意。
她不确定自己身上是否也有病发的痕迹,虽然她已经很注意,每天都花时间和精力在清洁与消毒上,但还是不可避免会接触到日渐孱弱的病人。
生病的孩子一旦轻轻喊她的名字,她就会坐在她身边给她讲故事。
“很久以前,一位爷爷救了一只被困住的狸猫,狸猫想要报答,就变成茶釜跟着他,但爷爷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精致的茶釜,于是他将茶釜展示给寺院的方丈,方丈一见到它就特别喜欢,便将茶釜买下。”
“方丈用它煮茶,茶水的温度太烫,狸猫无法忍受,它变回原形,将整个寺院吓得不轻,大家以为它是妖怪,要抓它,可是狸猫又变回了茶釜,方丈拿它没办法,将它送回了爷爷家。”
“有一个晚上,爷爷听见枕边响起狸猫的动静,他睁眼一看,狸猫就蹲在他身边,狸猫说,我就是前几日被您拯救的狸猫,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才变成了茶釜,事已至此,请让我务必为您做一件事吧!”
红叶猜:“它又变成了茶釜。”
花枝擦擦她脸上因呼吸不畅而闷出的汗,小声说:“不是哦,他们开了一间小剧场。”
“狸猫会很多精彩的表演,漂亮的茶釜长出手脚,变成会跳舞的狸猫,在高高的、纤细的绳上行走,做出惊险的动作,有趣的表演吸引了无数的观众,为他们带来了很多很多钱。”
“爷爷对狸猫说,你已为我带来无尽的财富,终日的表演亦过于辛苦,恩情已尽,请回到山中去吧。狸猫说,我已经变不回去了,变成茶釜的日子太久太久了。”
“那这该怎么办呢?爷爷很苦恼,如果狸猫变不回狸猫,这实在是太可怜了。”
“太可怜了……”红叶小声说:“明明它是为了报恩才、才变成……”
“教祖大人的房间也有一只哦,偶尔会用来泡茶,如果你想试试,明天我就拿过来。”
红叶眼里浮现虚弱的微笑,点头的弧度很微渺。
“后来呢?”她问。
“后来知晓一切的方丈认可了狸猫的善行,决心将它放于寺院接受香火的供奉,这下子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啦。”
花枝压了压床边的被子,那本厚厚的故事书放在红叶身边,一伸手就能够着。
“做了好事的人,心地善良的人,无论如何都能有好报,我们要相信这样的因果,结局都会好的。”
花枝摸摸她降下温度的额头。
“红叶明明很小,却帮教祖大人照顾更小的竹太郎,就是特别特别好的人哦。”
“所以都会好起来的。”她像是在和神明许愿,眼睛注视着红叶安睡的脸。
花枝走进安静的佛堂,抬头仰望看不清面容的神像。
「为什么看不清脸呢?」
「可能你我心中的神明并不相同。」
花枝有些后悔问出那样的问题。
视线随着流动的月光从回廊之下的粼粼飘随至关闭的门扉。
拉门干净的纸面成了月亮作画的地方。
茶釜放在角落存放茶具的柜子里,它的主人偏爱美酒,只是偶尔会记起它。
她从不在没有他的允许下进入这个房间,供奉端肃神佛的金堂里的小隔间,她还记得那盏有着尖锐凸起的莲花烛台。
翻找的同时她看了一眼,那灯在窗檐下安静端坐。
夜风会熄灭火苗,也能让它熊熊燃烧。
任何事都有两面,可是善良的人得到幸福的机会应该更多,不是吗?
屋内没有焚香,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莲香,她觉得自己或许是累了,出现了幻觉。
没有人受伤,哪里来的血的味道?
她看见被厚厚的幕帘隔挡的更小的房间,愣了一下。
——这里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空间?
好像是从里面……
花枝克制往前的念头,手指试探着往前,却在触碰到幕帘的瞬间猛地停下——
——不要去。
后脊发麻,阴冷寒意从脚底上涌,炸开的神经登时传来被冻结的疼痛,佛像庄严安立身后,她却有被可怕生物盯上的错觉。
快步回到房间,神经质地在空气里扇动,试图将弥漫的血腥味挥散。
似乎将它带了出来,努力半天总是挥之不去。
明明就闻到了。
童磨先生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受伤了,染血的衣服没有清洗掉?
她突然想到最近童磨先生的脸色确实不好,唇瓣十分苍白,就算是亲吻也难掩颓败,花枝猛地攥紧双手,焦虑得直接站起来。
身后房门被敲响,另一侧传来担忧的女声。
“花枝,我能进来吗?”
花枝拉开门。
“怎么了?”她开门见山。
花枝摇头,“没事。”
“谁信,你怎么回事?”
“啊……可能有点累了。”扯着真假参半的借口,花枝告知小鲤红叶的近况。
“精神依旧不好,吃得也少。”
花枝感到抱歉:“可能大家还不能随意走动,要再等待一些时间才行。”
“医生告诉我可能不是普通的病……”
“放心吧,没有人不满。”小鲤把手搭在花枝瘦弱的肩上:“她们不愿意离开这里,外面没有她们的家。”
“竹太郎一直在哭,问我是不是教祖大人不要他们了,觉得他们很吵很烦,要把他们都扔掉。”
“除了好心收留他们的这里,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比起被病魔纠缠,被抛弃反倒更令人害怕。
小鲤递给她一样东西,花枝认出了它:“知子的衣服?”
“托我带给你的,想要你送给红叶。”
花枝眨了眨眼。
“我担心你,笨蛋。”
陪伴她一个秋冬的女孩子向她展开可靠又温暖的怀抱,花枝笑起来,立刻扑上去。
语调上扬,像是在撒娇:“我好羡慕你啊。”
“我吗?”
“你会唱歌,会跳舞,会和诗歌,什么都会,我好羡慕。”
小鲤有些无奈。
“你也要学这些讨好人的东西吗?”
一针见血地说出来,花枝没出息地垂脑袋。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小鲤揽过她的肩膀,和她一起坐在地上看月亮。
“不觉得卑微?”
“不觉得难过?”
“不在他没有注视着你的时候感受到痛苦?”
“为什么喜欢你?和你的理由一样?你有没有去想过。”
花枝耳边响起啪嗒啪嗒的水声。
泡泡在湖面涌动破碎的低吟。
她的脸被温热的手抚摸。
——是暖的。
“我没有想过。”她蹭了蹭柔软的手,“未来谁也说不清。”
“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可是当下是幸福的,如果当下是幸福的,记忆就会变得美好。”
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很怕生病……会死掉。”
嘴角被轻轻打了一下。
“呸,不许说丧气的话,谁跟你说生病就一定会死?”
“那孩子一定会活下来的,一定。”
「有件事我还是决定让你知晓,花枝小姐。」
花枝伸出尾指,和小鲤拉钩。
「大概一个月,最多一个月。」
“一定。”
「不要有什么期望。」
……
“为什么狸猫不回家......”
烧得神智不清的女孩呢喃着,滚烫又冰凉的手被花枝紧紧握住,询问早已知晓答案的结局。
“寺院成了它的家,得到人类的供奉对一只有灵性的动物来说,是很幸运的事。”
“真的吗?”女孩气若游丝。
“真的。”花枝轻轻问:“教你的歌学得怎么样了?”
红叶沉重的眼帘慢慢掀开,通红的眼睛凝望着花枝,眼里没有聚焦,手里紧紧攥着心爱、完全没有穿过的新衣服。
寂静的夜里飘摇起稚嫩的童声,摇摇晃晃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竹笼眼,竹笼眼
竹笼中的鸟儿啊
什么时候飞出来
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白鹤与乌龟滑倒的时候
背后的人是谁呢?
歪歪扭扭,飘渺虚无,花枝将红叶抱在怀里,擦净滑落流淌的冷汗。
“如果天没有那么冷,我想和红叶一起玩这个游戏。”
“想睡觉吗?”花枝问。
红叶缓缓摇头。
“那再唱一次吧。”
……
竹笼眼,竹笼眼
竹笼中的鸟儿啊
什么时候飞出来
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白鹤与乌龟滑倒的时候
背后的人是谁呢?
花枝被一个熟悉的怀抱从身后紧紧抱住。
“真好听呐。”
花枝猛地回头,僵硬的身体没来得及逃离怔愣,对视的双眼忍不住惊恐地睁大——童磨扣住了她的手腕。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他说。
“红叶这么努力想要活下去,我很感动哦。”
“你……”
她想问他一些事,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花枝。”他吻了她。
“什么都不用担心。”
疲惫的身体落在他怀里,意识随着月光漂浮而去。
不对,她没有看错……那总是微笑的眼里明明就是——
「陆」
她真的闻到了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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